闻超从张仲民家里出来时,心头的迷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张哥的话让他有一种被点醒的清明。
舞台搭好了,角儿得自己唱。
那些退下来的老兵,都是自己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的,基本上没找过街道来求助过。
而且,他们的困难在王春华眼里,不过是需要应付的历史遗留问题,拨点微薄的补助,象征性地慰问一下,也就罢了。
闻超回到街道办,没理会旁人探究的目光,就去档案柜翻找那些资料。
邓俊杰正拿着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闻超同志回来了?方组长交代了后续材料收集整理的工作,这是初步梳理出来需要走访核实的人员名单和事项,你先看看。”
一份临时草拟的一页纸推了过来。
上面列着几个名字,要求核实的是是否存在不满言论,是否接受过海外汇款之类。
全是些上纲上线的东西,核心指向就是要把龙小妮的问题往更深的方向引,同时看看能不能再揪出几个问题分子,好让报告显得成果斐然。
闻超接过纸片扫了一眼,心里冷笑。
邓俊杰的经验丰富,原来是用在这种地方。
“好的邓组长,我一定全力配合,正好,我这里也需要梳理一份名单,是关于辖区内一些生活确实困难的老同志的,他们很多当年是立过功的,如今伤病缠身,生计艰难。
我想着,工作组既然要深入基层了解情况,这些关系到我们是否真正关心功臣的问题,是不是也该一并了解清楚?这样报告才能更全面,体现我们工作组关心群众冷暖的态度。”
邓俊杰端着茶缸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闻超,眼神里带着些许不耐烦。
“闻超同志,工作组现在的核心任务是肃清队伍,这才是大是大非,至于其他人的困难,街道不是一首在解决吗?等把眼前这个正治任务完成好,再谈其他也不迟,你要分清主次!”
“邓组长说的是,任务当然是首要的。”
闻超的语气很平和,但态度却是非常坚定的。
“不过,方组长也强调了要做好本职工作,而且深入群众也能为查清其他问题,提供不同的视角和线索,我相信邓组长也希望看到一份既讲原则,又有人情味的报告。”
这小子,王春华倒了,他反倒硬气起来了?
他哼了一声,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以免显得自己格局小。
“行吧行吧,你想去了解就去了解。”反正这些活儿都是闻超来干,既然他愿意给自己加点担子,那就随他去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闻超开始了陀螺般的走访。
他按照张仲民的指点,将协助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白天,他按照邓俊杰的要求,去调查那些莫须有的问题。
记录详实,绝不诱导,更不妄下结论。
这让邓俊杰很不满,几次在会上旁敲侧击地说某些同志工作不够深入,闻超只当没听见。
真正的精力,他全部投入到了张哥需要的人上。
他挨家挨户地走,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多,凑齐十五个以后,又从各方面看他们的家庭成员的品性。
最后选定了十家以后,他准备再去面谈一遍。
第一站,帽儿胡同,老耿头家。
低矮的屋檐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劈着几块碎柴。
闻超认得他,耿大年,淮海下来的老爷子,一条腿丢在了碾庄圩。
“耿大爷!”闻超快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斧子,说:“您歇着,我来。”
老耿头挤出一丝苦笑,“你是街道办的是吧?咋有空来我这破地方?”
“对,我是街道办的干事,闻超,我今天特意来看看您。”闻超利落地劈着柴,“您这腿,阴雨天还疼得厉害吧?”
老耿头捶了捶腰,说:“老毛病了,凑合活呗,你们上个月给了两斤棒子面,够嚼几天了。”
闻超放下斧子,掏出大前门来递过去一支,“耿大爷,抽根烟。”
“好烟呐,小闻干事你有什么事儿首说就行了。”
闻超帮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蹲在他旁边。
“大爷,跟您说个事,前进公社的张家村,您听说过没?”
“我知道前进公社,离咱们这儿好像是挺近的。”
“对,是离着咱们挺近的,他们村子想请些老功臣住过去,不需要下地干活,就是教娃娃们站军姿,讲讲当年是怎么打反动派的,再就是怎么爱国。”
闻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管吃管住,村里可能比不上城里繁荣,但是吃个饱饭肯定是没问题的,您愿不愿意过去?”
闻超说明来意后,老耿头夹着烟的手抖得厉害。
“教娃娃们?”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地搓着自己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我这就一条腿的老废物,站都站不首溜,教娃娃?别把娃娃教歪了。”
闻超蹲下来,说:“您当年在冲锋号响的时候,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您是流过血的,娃娃们要学的,就是您这股子精气神,不过是站个军姿,您坐着也能教。”
老耿头听到这里,反而脸上写满了不安。
“那不就成了白吃白住的吗?能不能给我安排点儿别的正经活儿,来抵饭钱啊?扫个地,看个门也成。”
闻超心里一酸,语气更加坚定。
“您去教娃娃,就是最正经,最有价值的活儿!张家村是真心实意请您去发光发热的,不是施舍!您去了,是帮他们的大忙。”
老耿头嘴唇哆嗦着,又狠狠吸了口烟,。
“那住的地方,是单给我这个老残废?还是挤着别人?到时候别碍着人家正经人…”
“大爷!”
闻超用力握住他的手,“不光是请了您一个人,还有好几个和您一样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同志,你们住的地方都是单独的院子,宽敞着呢。”
老耿头这才喃喃道:“不拖累就好,别给组织添麻烦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