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
沈砚初的声音像砂纸磨过。
陈川端着醒酒汤进来。
“少帅,您……”
“找他!”
沈砚初打断他,眼底布满骇人的血丝,仿佛一夜未眠,又仿佛从地狱归来。他猛地推开汤碗,滚烫的汤汁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
他要一个答案。
苏家,明月,他的父亲。
所有被掩埋的真相,所有被愚弄的过往。
这种被蒙在鼓里,甚至可能助纣为虐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撕裂!
帅府书房内,沈霆依旧一身笔挺军装,即便在家,也带着军人的威严。
他正临摹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他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目光依旧如鹰隼般锐利。
听到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落笔。
“回来了?昨夜又在哪鬼混,一身的酒气!”
沈霆头也未抬,语气淡淡。
沈砚初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冲至书桌前,双拳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父亲!苏家的案子,您当年,到底知道多少?!”
沈霆终于写完最后一笔,缓缓将狼毫搁在砚台上。
这才抬起眼,目光如电般射向沈砚初,眉头微蹙。
“苏家通敌叛国,铁证如山,早己盖棺定论。发什么疯,旧事重提?”
“铁证如山?”
沈砚初冷笑一声,从怀中猛地掏出那本泛黄的卷宗,重重拍在书桌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跳。
“这便是您所谓的铁证如山?!证人证词前后矛盾,漏洞百出,连最关键的物证都语焉不详,这叫铁案?!”
沈霆目光扫过那本卷宗,眼神骤然深沉了几分,掠过一丝寒意。
“放肆!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军政要务,机密档案,岂容你这般胡来?!”
“是不是胡来,父亲比谁都清楚!”
沈砚初不退反进,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沈霆,声音沙哑。
“我只想知道,当年苏家覆灭,您是否默许,甚至……参与了这一切的发生?!”
书房内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沈霆端起桌边的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着杯壁。
“砚初,你己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有些事情,也该学着去理解了。”
喝了口茶,他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世道,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乱世的残忍就在于,立场不同,注定你死我活。为了江州大局稳固,一些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沈砚初踉跄后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成一团。
“牺牲?” 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字。
“苏伯父曾与您称兄道弟,明月……她,也曾是您亲口为我定下的未婚妻!”
沈霆扫了他一眼,哂笑出声:“未婚妻?呵,你娶了嘛?
若那丫头进了我沈家门,或许看在姻亲的份上,我还会帮着转圜一二。
砚初啊……这样的世道,只有永恒的利益,何来永远的朋友?
苏家挡了太多人的路,也包括我们沈家。
他们不倒,江州如何能真正姓沈?
我送你远渡重洋,是盼你青出于蓝,而不是学一身妇人之仁的!”
沈砚初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带着血腥气。
“朋友情谊……苏伯父对您的信任……在您眼中,就如此一文不值?权利,当真就那么重要?”
沈霆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面上的冷硬纹丝不动,放下茶盏,踱步至窗前,俯瞰着象征沈家权势与荣耀的广阔庭院。
一声冷哼自沈霆鼻腔溢出。
“权力?若非我手中这点权力,江州这潭水,岂容你这黄口小儿搅弄风云?苏家的事,到此为止!”
他语调陡然转厉。
“别以为我不知,你近来与何人纠缠。逢场作戏,家里不干涉。但你须拎清,莫为区区女子昏了头!你的正妻,我心中早有人选,轮不到你胡来!”
沈砚初唇角牵起一抹惨淡的弧度,眼中最后一丝微光明明灭灭。
“父亲,我只要一个真相。您亲口告诉我。”
沈霆依旧背对他。“盖棺定论,便是真相!你只需记住,你是沈家长子,未来的江州之主!你的责任,是守护这份基业,维系沈家荣耀!我老了,还能为你遮风挡雨几时?!”
沈砚初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基业?荣耀?呵……这垒在白骨之上的东西,我沈砚初——不稀罕!”
“放肆!”
沈霆霍然转身,眼中厉芒如刀。
“妇人之仁!愚不可及!成大事者,岂能束手束脚!
苏家盘踞江州多年,根深叶茂,他们不倒,我沈家如何真正执掌江州?
如何在这乱世立足?!
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非我替你撑着这片天,扫清这些绊脚石,就凭你?
哼!怕是早就被那些豺狼虎豹拆干净了!”
沈砚初双目赤红:
“就算被人生吞活剥,也好过如您这般,行此等背信弃义、丧尽天良之事!”
“反了!反了!”
沈霆气得浑身发颤,额角青筋突突暴跳。
一把抓起桌上刚沏好的热茶,朝沈砚初劈头盖脸掷去!
沈砚初立在原地,不偏不躲,任由汤水兜头淋下,额角瞬间被烫出一片刺目的红。
沈霆胸膛起伏,似不解气,有抄起桌角的镇纸,高高扬起,却在半空生生顿住,手臂微微颤抖。
他重重喘息,死死盯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轻时酷似的脸。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手臂猛地一甩,镇纸砸在地上。
沈霆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疲惫地挥手:
“此事,到此为止!苏家的案子,不许再查!那个顾知微,无论她是谁,你给我离远点!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暂且不动她……滚出去!”
“不可能。”
沈砚初抹去脸上的水渍。
“管她是顾知微,还是苏明月,这个人,我护定了!”
话音未落,他己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逆子!你这个逆子——!”
砚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砰地一声撞在厚重的门框上,碎裂开来,墨汁西溅。
沈砚初没有回头,沉重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声坚定而决绝的声响。
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曾经让他敬仰,如今却只剩冰冷与肮脏的督军府。
首到那沉重的军靴声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书房内才恢复死寂。
沈霆僵立片刻,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将他脸上的阴影勾勒得愈发深沉。
他伸手想要拿起什么,高大的身躯突然晃了晃,跌坐在太师椅上,压着嗓子呼叫:“来……来人……!”
门外候着的副官和仆人们听到动静,慌忙冲了进来。
见到沈霆的模样,顿时乱作一团。
“快!快取督军的常备药来!”
“备车!快备车!送陆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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