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的生意,因着顾知微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渐渐有了起色。
当然,更多的是些寻常病症,头疼脑热,跌打损伤。
她那双蒙着黑绸的眼,反倒成了某种神秘的招牌。
有人信她“眼盲心亮”,有人纯粹好奇。
顾知微一概淡然处之。
这日午后,她刚送走一位抓安神药的妇人,正低头整理药柜,忽闻街面一阵炸雷般的喧哗,伴随着女人凄厉的哭喊和桌椅翻倒的刺耳声响。
“出人命了!快!快救人啊!”
“张会长不行了!快叫大夫!”
“谁是医生?醉仙楼出事了!”
喧嚷声浪潮般汹涌而来,带着恐慌的气息。
顾知微手下一顿,侧耳细听。
张会长?江州商会的张德茂?
此人她略有耳闻,在江州地面上是跺跺脚也要震三震的人物。
“顾大夫!顾大夫!求您快去看看!”
一个声哭腔在铺子门口响起,是隔壁绸缎庄的伙计小李。
顾知微放下手中的甘草,声音依旧沉静无波:“何事惊慌至此?”
“张会长,在、在醉仙楼门口跟人争执,突然就、就捂着胸口倒下了!
脸都紫了!”
醉仙楼,江州最有名的酒楼,汇聚三教九流,更是达官显贵宴饮之地,离药铺不过两条街。
顾知微略一沉吟。
救人是医者本分,只是……
她本能地不想在此时此地多生事端,尤其是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
“城西的刘大夫,或是仁心堂的坐堂医,经验丰富,离得也不远。”她轻声道。
“哎哟我的顾大夫!等他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您医术高明,大家都知道的!求您了,人命关天啊!”
顾知微起身,摸索着常备的药箱,那只药箱,边角己有些磨损,却擦拭得一尘不染。
“带路。”
醉仙楼门口己是水泄不通,围观者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汗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骚动。
“让让!都让让!顾大夫来了!”小李在前头拼命吆喝,拨开人群。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顾知微手持盲杖,不疾不徐地跟在小李身后。
地上躺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锦衣胖子,正是张德茂。
他面色青紫,嘴唇发绀,双目紧闭,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眼看就要断气。
旁边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头上的珠钗都歪了,正扑在他身上哭天抢地:
“老爷!老爷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啊!”
顾知微刚要蹲下,一道冷峻男声响起:。
“胡闹!她一个瞎子能做什么?立刻派人去请西医!用最快的车!”
这声音……
顾知微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持杖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砚初。
他怎么会在这里?
人群“呼啦”一声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开,让出更大空地。
只见沈砚初在一众荷枪实弹的戎装卫兵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今日难得换下军装,穿着一身深色暗纹长衫,平添了几分儒雅。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眉宇间的戾气丝毫未减
副官陈川紧随其后,一抬头看见顾知微,也是明显一愣。
沈砚初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定格在顾知微蒙眼的黑绸上,眉头瞬间紧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上位者惯有的颐指气使: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带走!别在这儿添乱!”
他显然认出了她,正是前几日在药铺门口那个“嘴皮子利索”的蒙眼女子。
在他眼中,一个盲女,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刻出现,不是添乱是什么?
难道江州的名医都死绝了?
沈砚初一开口,张夫人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哭声戛然而止。
她看看沈砚初,又看看蹲在丈夫身边的顾知微,不知该听谁的。
周围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少帅说的是啊,这姑娘瞧着太年轻了,眼睛又不方便……”
“是啊,张会长这病来得凶险,还是西医保险些。”
“听说德国人的医术最厉害,打一针就能好。”
顾知微却像是完全没听见,沈砚初那带着驱赶意味的命令。
也无视周围的议论,径首蹲下身,修长而稳定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张德茂左手的寸口脉。
“你——”
沈砚沉下脸。眼神一厉,正要发作。
“噤声。”
顾知微头也未抬,声音不大,却让周遭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病人五内郁结,气机紊乱,需要绝对安静。若想他活命,便都退后三尺,莫要扰我。”
她说话时,指尖在张德茂的脉搏上微微捻动。
沈砚初被堵得胸口一闷。
好个大胆的女人!
不仅无视他,还敢反过来命令他?
不过,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姑且饶她一刻。
他冷哼一声,双手抱臂,立在一旁。
陈川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少帅这脸色,可是动怒的前兆啊!
顾知微凝神片刻,沉声道:
“此乃厥症,痰阻气闭,蒙蔽心窍。病势凶险,需立刻施针,开窍醒神,顺气活血。需施针。张夫人可愿信我?”
张夫人扭头瞧了眼沈砚初,又犹豫了几秒,遂轻声道:“好。我替老爷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
顾知微颔首不语,熟练打开药箱,从中摸出一只绣着素雅兰草的针包。
针包在手中摊开,数十枚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在日头下泛着幽微冷光。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此刻拈起一枚三寸长的细毫针,动作熟练而稳定,丝毫不见盲人应有的滞涩与迟疑。
“慢着!”
沈砚初再次出声,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审视与警告。
“你可知他是谁?江州商会会长张德茂!若有半分差池,你担待得起吗?你这双眼……”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缚眼的黑绸上,语气更冷:“当真看得清穴位?”
张德茂不仅是江州商会会长,与督军府亦有千丝万缕的生意往来,更是他父亲面前的红人。
若真死在这里,还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瞎子”治死的,传出去督军府颜面何存?
他沈砚初也难免落个见死不救之名。
顾知微板着脸,转向沈砚初的方向:。
“依少帅之见,眼下除了我,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还是说,少帅能立刻变出一位德国神医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
“或者,少帅是怕我治好了他,抢了谁的风头?耽误了谁的‘西医’大计?”
这话她说得极轻,却扎在沈砚初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推行西医,打压中医,是江州人尽皆知的事情。
空气一时凝固。
张夫人突然嚎啕:“顾大夫,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只要能救活他,您要什么我都给!”
顾知微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沈砚初,对张夫人微微颔首:
“夫人放心,治病救人,我必尽力而为。”
说罢,她指尖一动,银针己稳稳刺入张德茂头顶的百会穴。
她动作快准稳,沈砚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施针的那只手吸引。
那双手,干净,利落,指节分明。
像……像极了记忆深处,为他施针驱散死气的那双手……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荒唐!怎么可能!
那个人……脸不长这样。
他一定是最近为了“明月”的事情,太过殚精竭虑,才会产生错觉。
顾知微凝神屏息,接连在张德茂的人中、内关、合谷、太冲等数个关键穴位施针。
每一针都施以提、插、捻、转的特定手法,引气导滞,疏通经络。
阳光下,她额角开始渗出细密汗珠,心神都沉浸在指尖与脉象的交流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群鸦雀无声。
沈砚初的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顾知微的手和张德茂的脸。
一刻钟后,张德茂那张绛紫色的脸,逐渐变成苍白色 。
先前急促微弱的呼吸,此刻也变得深长、平稳了些。
他眼皮也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老爷,你可算是醒了!”
张夫人攥着丈夫的手,边哭边笑。
顾知微沉静地收回最后一根针,,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痰迷心窍,瘀阻经络,后续调理,还需格外费心,断不可再动怒伤肝。”
她起身,边收拾药箱边说:“按这个方子抓药,三碗水煎一碗,即刻服下。”
她从药箱的夹层取出一张空白药方,又摸出一支小巧的炭笔,竟就这么蒙着眼,悬腕开起药方来。
一手娟秀小楷,药材剂量,君臣佐使,清晰明了。
这一手蒙眼开方的绝活,让周围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沈砚初死死盯着顾知微的脸,眼神探究。
“倒是有两下子。”
他语气无畏喜怒。
“只是,顾大夫这蒙眼开方,就不怕辨错药材的性味归经,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顾知微将写好的药方仔细折好,递出。
张会长身边的小厮,立刻上前躬身接去。
她才不慌不忙地转向沈砚初,唇角漾起一抹疏离的浅笑:
“心若是明的,眼盲与否,又有何妨?”
她微微顿了顿:“倒是有些人,眼明心暗,见死不救......那才是真害人,不是吗?”
说完,她不卑不亢地提起药箱,转身轻敲盲杖而去。
沈砚初盯着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心若是明的……”
这个顾知微,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