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杜清江看着统计表犯了难，他数过无数遍了，这一组数从浙江慈溪的实验田一首到北平的大温室里一首在折磨着他：“绿色豆和黄色豆杂交授粉，子嗣都是绿色，然后下一代又是绿色占三，黄色占一… …”
杜清江又数了起来：“圆粒儿和皱粒儿也是一样… …圆皱杂交子一代皆圆，子二代三圆一皱。”
杜清江心里如一团乱麻，扶着额头，有些头晕：“总起来看绿圆九，黄圆三，绿皱三，黄皱一… …这… …唉！”
“不行… …我再数一遍！”杜清江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豆荚，指尖掐得发白。慈溪带来的八百粒豌豆在北平温室里繁衍到第三代，账簿般的记录册摊满三张长案：“癸字畦绿圆二百一十五，黄圆七十三... ...”
他蘸墨的笔尖悬在“绿皱六十九”上方颤抖，忽然狠狠掷笔。墨点溅上“黄皱二十三”的记载，像一滩干涸的血。
“荒天下之大谬！”杜清江踹翻藤编箩筐，豆粒哗啦啦滚过砖地，“若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古训，黄豆配黄豆当永世金黄！可这绿杂黄竟生全绿，绿再生绿却蹦出黄孙——荒谬，荒天下之大谬！”
他抓起把杂交豆狠狠砸向墙壁，豆子反弹着撞上玻璃温室，恰撞见窗外商人佝偻的背影。
他想起前天会议上说的话，正好心中正是郁闷，不如去乡间散散心。
北平郊野，雪融后的麦苗在中午暖阳阳里支棱如剑。
杜清江踉跄踩过田垄，忽被打谷场奇景钉住脚步：白发老农抬起柳条簸箕，金豆瀑布般腾空刹那，轻瘪者乘风远遁，圆实者坠落箕心。
杜清江快步过去：“老丈… …你这是… …”
“筛豆子啊。”老农笑着：“你可别看咱筛豆子土里土气的。北平工坊来人啦，问的咱咋选得豆子，要仿照喃们老农民的手法造机器呐！”
杜清江微笑着，转而又轻轻一叹气。
“后生愁啥哩？”老农龇着牙笑指他袍服墨渍：“听口音南方来的？”
杜清江点点头：“晚辈是浙江宁波人。”
老农也坐下，看着他：“你知道宁波有个地方叫慈溪不？”
杜清江噗呲一笑：“我就是慈溪望海庄的。”
“那可了不得，咱北首隶的巡抚相公就是慈溪令出身。听人说啊，慈溪人过的是神仙日子。”老农笑了，嘴里牙很白，只是缺了一颗：“你莫不是跟着杨相公来的？我听见风声儿啦，前几日乡亲们拿豆子投票选的保正，是为了后来发均田令！”
杜清江点点头：“杨昭仁确实圣人。有改天换地之志，统御八方之能。”
他又叹气道：“可我有愧做圣人之友啊，连个豌豆子都搞不明白。”
老农一皱眉：“你是跟沐学士一样搞学问的？那你们可都是玉皇大帝藏经阁里下来的掌书神仙呀！有什么是你们还搞不懂的？”
杜清江苦涩地笑，把豆子性状遗传的事儿告诉了老伯。
老伯哈哈哈大笑：“你不懂豆子是分房睡的吗？”
杜清江怔住：“豆... ...分房？”
“花里头有雌雄啊！… …你等着！”老农跑走，在杂草丛里找了找，掰开朵野豌豆花，露出蜷曲的蕊柱：“植物生子好比爹娘骨血揉进面团——可有的面团面性子烈！”
他突然从簸箕里选出来几颗绿皮豆，“绿皮霸道，黄皮怂包！只要绿皮爹娘塞丁点骨血，崽子全披绿袍耀武扬威！”
“要说，黄的绿的生娃，娃子应该全是不黄不绿的颜色。但是… …”老农笑着捏豆子：“但是绿豆子骨血强。家庭这事儿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绿色的一半儿碰见黄色的一半，黄色就退让了，子嗣就全是绿的了。”
杜清江如遭雷击。老农却踹了脚边的一窝子土狗：“看看，我家养的。黄毛公配黑毛母，崽子乌泱泱全黑！因着黑毛是狠角色啊！”
杜清江扶着额头：“但是… …老伯，怎么解释黄豆和绿豆的孙子竟然呈现三绿一黄呢？”
“这咱还真不知道，咱也不敢乱说，但是你想想… …”老农民一皱眉：“豌豆向来是闭花授粉，夫妻俩害羞，关起门来不见人，你拿来的绿豆和黄豆必然是纯种的。但是你黄绿杂出来的绿豆，还能是纯种吗？”
杜清江茅塞顿开：“多谢老伯！”
杜清江跪下毕恭毕敬地给老农磕了一个，转身飞跑回温室。
杜清江连忙收拾好一屋狼藉，豆子归位，自己抄起毛笔在纸上推演：“设子代性状为亲本各给一半。”
纯大绿对纯大黄，绿亲本只能产生绿配子，黄亲本只能产生黄配子。所以子一代黄绿杂合，绿色强显，子一代皆为绿。
杜清江手上大汗，有些抓不稳笔，极度的兴奋促使他继续推演：“杂合亲本能同时产生黄绿配子，假使配子结合机会均等… …那么子代会是绿纯、绿黄杂、黄绿杂、纯黄… …”
西种个数均等，但是前三者为绿… …正好三比一！
“哈哈哈哈哈哈哈！”杜清江仰天大笑，捶着桌子：“成了！我明白啦！”
杜清江冷静下来，低眉思索着：“那要是把圆皱… …和黄绿这一对儿性状联合起来看，九三三一不就是两个三一做积… …”
说到这里，杜清江自己都不敢相信：“真… …真的吗？”
杜清江哆嗦着展开新卷，朱砂笔在“阴”“阳”二字上悬停良久，猛然挥毫：
“
《种性骨血论》
一曰阴阳：万物骨血有强霸弱潜，强阳弱阴，阳者张狂阴者伏；纯阴方显阴，杂阴则显阳。
二曰分合：凡有繁殖，父母骨血传嗣各半，阴阳骨血自此两分家；等到了育子房内雌雄精元交汇，又成一体。
”
他站起来笑着：“
龙裔何曾必生龙？隐鳞潜爪云雾中。
豆荚剖开分显隐，方知天道有雌雄！
”
杜清江笑着，突然摇摇头：“万一是巧合呢？如果只是这个规律恰巧符合这个过程，其他过程就不适用了？”
“不行，我得设计一个验证实验。”杜清江天生的谨慎催动着他的不安：“科研者须以实践论事，不可以效理学先生辩经为能！”
杜清江在纸上画着：“若绿圆子一代与黄皱亲本杂交… …那么后代必然各种均有，且数量相近… …”
杜清江说到做到，他看着窗外午后的暖阳，喊着雇工：“小柳小季！调节温室温度，再来一茬子豌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