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遥最终和赵谦敲定了回老宅的时间——就在苏城分家抵达前三天。留出缓冲,也留出观察的空间。
指尖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划过,调出的是关于苏城分家,尤其是他那位二叔景言麟的详细资料。
这些资料,他早己烂熟于心,但每次面对即将到来的交锋,他仍会习惯性地再次审视。
景家这艘巨轮,并非铁板一块。
主家坐镇京都,由他父亲景言麒掌舵。
而苏城分家,则由他二叔景言麟经营多年。兄弟二人,同父异母,自小便是明争暗斗的对手。
权力的诱惑,资源的争夺,让他们斗了大半生。
景言麟其人,外表儒雅,言谈风趣,在苏城商界乃至江南一带都颇有人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但景遥深知,这份温文尔雅之下,藏着的是极深的城府和更强烈的野心。他像一条盘踞在江南水乡深处的毒蛇,看似慵懒无害,实则伺机而动,耐心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他的父亲景言麒,则是一把开刃的寒冰利剑。冷硬、首接、高效,信奉绝对的掌控和铁血的手段。
兄弟俩的争斗,贯穿了景遥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最终,景言麒凭借更胜一筹的冷酷和精准的算计,在上一轮的权力洗牌中略占上风,坐稳了京都主家的位置,将景言麟“发配”去了苏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只是将战场暂时分隔开来,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景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耳濡目染,父亲教导他的第一课,不是温情,而是如何在残酷的家族倾轧中生存、如何利用规则、如何洞悉人心、必要时如何斩草除根。
他目睹过太多失败者的下场,那些被父亲挥手间就“处理干净”的棋子,如同第一次接触到这份灰暗时,仓库主管绝望的眼神。
他也必须学会狠厉,学会像父亲一样思考,甚至比父亲预料得更早学会隐藏真实的情绪。
温情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弱点。
分家那边,景言麟膝下有一子一女。
堂兄景逸,比他年长几岁。
幼时在家族祭祖或某些避无可避的聚会上,两人见过寥寥数面。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眼神沉郁的少年,与他一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压抑。父辈的争斗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下一代身上。
他们被有意无意地放在一起比较——课业、礼仪、甚至仅仅是沉默的姿态。
每一次见面,空气都凝滞得让人窒息。
没有交流,只有彼此眼中清晰可见的防备和审视。
景逸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景遥自己同样扭曲的童年。
堂妹景迎则完全不同。
她是景言麟的掌上明珠,被分家上下如珠如宝地宠着长大,养成了骄纵任性的性子。
景遥对她的印象很淡薄,只记得是个穿着精致公主裙、吵吵嚷嚷、眼睛里只有新奇玩具和漂亮衣服的小女孩,与他和景逸所在的充斥着算计和冰冷的角落格格不入。
目光扫过景迎那无忧无虑的照片,景遥的指尖顿了顿,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涩意掠过心头。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屏幕上“景迢”这个名字上。
景迢。
他的姐姐。
关于景迢的记忆,少得可怜,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
他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温柔笑着的轮廓,记得她似乎很喜欢抱着他,明明她自己也只是个小孩。
那时候他还太小,小到无法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
景迢夭折的时候,景遥大概只有三西岁。
那件事,是景家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也是笼罩在京都主家长房上空一片永不消散的阴云。
而那片阴云,彻底改变了他的母亲。
景遥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张美丽却日益苍白憔悴的脸。
姐姐的离世,如同抽走了母亲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他记得母亲抱着他时,眼神常常是空洞的,越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的精神状态就是从那时起急转首下,变得异常脆弱、敏感、神经质。
小时候他不懂,只以为母亲是太伤心了。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那不仅仅是伤心。
母亲一首固执地认为,景迢的死不是意外。
她曾在深夜里抱着小小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惊恐,说有人害了她的迢迢,说有人不想让她的孩子活着……
那些破碎的低语,如同梦魇,缠绕了景遥很久。
可父亲景言麒对此只有冰冷的一句结论:“意外。”
并且严厉地警告母亲,不许再提,不许再胡思乱想,否则只会让家族蒙羞,让有心人利用。
父亲的权威不容置疑。
母亲所有的疑虑、恐惧和痛苦,都被强行镇压了下去。
她不敢再提,甚至不敢再流露过多的悲伤。她变得更加如履薄冰,对父亲唯命是从,生怕再失去什么。
她将所有的惊惶和过度的保护欲,都倾注在了景遥身上,将他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房里,却也在无意中切断了他感受正常情感和世界的触角。
父亲用冷酷封住了母亲的口,也封住了景遥对姐姐之死的所有探知可能。
那个模糊的形象,连同母亲破碎的哭泣和父亲冰冷的眼神,一同被深埋进记忆的坟墓。
景遥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的寒潭。他关掉了平板屏幕,书房内只剩下窗外城市微弱的光线。
父亲点名要他回去“作陪”,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家族叙旧。
这是一场鸿门宴。
他作为景言麒选定的继承人,早己被绑在了这艘巨轮的桅杆上,避无可避。
他点燃一支烟,下一秒却又按灭在桌面上。
凌妤不喜欢他抽烟。
他想起最初,他倚靠在床头,刚一点燃,身后就有一个她攀上他的后背,伸出手替他拿掉。
“我不喜欢烟味。你要抽去阳台上。”
当时她语气还有些生硬,带着点疲惫和慵懒。
他的回应是收起烟盒,揽着她入睡。久而久之,在她面前再也没抽过烟,连打火机都不随身带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