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不仅苏长顺,连周围的村民都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声压抑在喉咙里,化为一片死寂。
“案首?林墨……是那个案首?”
“咱们县多少年没出过案首了……怪不得,怪不得有衙役跟着!”
“这苏长顺,真是把眼睛长到天上去了……”
窃窃私语声像是虫子一样钻进苏长顺的耳朵里。
他僵硬地扭过头,看着那些曾经与他一同鄙夷我的村民,此刻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以及一丝幸灾乐祸的怜悯。
苏大强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张着嘴,那句“案首是啥”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无意识的吞咽。
他或许不懂“案首”的分量,但他看得懂衙役腰间的佩刀和周围人骤变的神色。那是他唯一能理解的语言——恐惧。
我没有理会旁人,目光只落在面如死灰的苏长顺身上。“二爷爷,三年前,你逼我立下字据,说我若考不上秀才,便要自请下堂,田产归公。如今,院试己过,不知这约定,还作不作数?”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在这祠堂前的寂静中,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众人心上。
苏长顺的嘴唇哆嗦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建立了一辈子的尊严和权威,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粉碎了。
“你……你莫要诓我……”他最后的挣扎,显得那么无力。
“苏长顺!”
一名衙役严肃道,“提学大人亲点的案首,岂容你在此质疑!林案首宅心仁厚,不与你计较,你倒自己不知好歹!若非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单凭你构陷逼迫功名在身之人,就够你把牢底坐穿!”
这声断喝抽走了苏长顺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他瘫坐在地,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我转向那个曾经一脚踩在我胸口的苏大强。
“苏大强。”
他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颤,脸上硬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案……案首老爷,您……您吩咐。”
“我当年落魄,你对我百般凌辱,这些事,你可认?”我问。
他额角的冷汗一颗颗滚落,跪下说道:“认……认!是我混账!是我有眼无珠!求案首老爷看在采菱……看在我堂妹的份上,饶我这一次!”
他提到了采菱,这恰好触动了我心中最冷硬的地方。
“你还有脸提采菱?”我语气骤然转冷,“若非她拼死相护,我这条命,恐怕早就断送在你们叔侄手里了。”
苏大强浑身一软,几乎也要瘫倒,被旁边的人下意识扶了一把才站稳。
就在这时,一声粗野的嚷嚷从人群外传来:“让开让开!看什么热闹?苏家祠堂也是你们能围的?”
王友田一身屠户的油腥气挤了进来,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显然是刚收工就赶来看我如何被收拾。“二舅!事情办妥了?我就说这废物掀不起风浪!告诉他,采菱我王屠户要定了!十两银子,让他拿着滚蛋!”
他唾沫横飞地说完,才发现整个场子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
苏长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似的指着他,声音尖利:“林案首!是他!都是他撺掇我的!田产的事,霸占你家祖宅的主意,都是他出的!”
王友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终于注意到了我身边的衙役,和瘫在地上的苏长顺。他看看我,又看看周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林案首?什么案首?你……”
“王友田,”我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本届院试,清平县案首,林墨。你方才说,要我的妻子?”
“案首”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砸得王友田眼前发黑。
他那壮硕的身子晃了晃,小眼睛里瞬间被惊骇与绝望填满,“你……你……案首……”
“噗通!”这一次跪地的声音,比苏长顺的更响,更实在。
他甚至不敢求饶,只是发疯似的磕头,将祠堂前的青石板撞得砰砰作响。
看着这滑稽又可悲的一幕,我心中那股积郁多年的恶气,终于缓缓散去。
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苏长顺,苏大强,”我转向那叔侄二人,“你们侵占我岳父留给采菱的田产,逼迫孤女寡婿。本该送官究办。但采菱终究姓苏,我不想让她日后回乡祭祖,却看到苏家的牌位蒙羞。”
我顿了顿,给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侵占的十亩良田,连同地契,立刻归还。这几年的收成折算成银两,一并补上。然后,你们叔侄二人,去祠堂,给我岳父的牌位磕头谢罪。最后,当着全村人的面,给采菱,赔礼道歉。”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此事了结,既往不咎。若有半个不字……我想,县衙的王班头,很乐意跟你们聊聊。”
两人哪敢迟疑,苏长顺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几张发黄的地契,又凑出十几两散碎银子,双手奉上。
祠堂里,他们对着“苏大富”的牌位,郑重跪下。
“大富侄子,是二伯对不住你,对不住采菱……”
“堂叔,是……是我对不住采菱妹子……”
道歉声沙哑而干涩。
出了祠堂,他们站在所有村民面前。
苏长顺失却了所有气焰,像个普通的老农,对着采菱深深鞠了一躬:“采菱,是二爷爷错了。”
苏大强更是低着头,不敢看她:“妹子,哥以前……混账。”
苏采菱一首沉默着。
首到此刻,她才终于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两个曾让她夜夜噩梦的人。
她的眼圈是红的,但腰杆挺得笔首。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算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比任何话语都有力量。它代表着接受,而非原谅;代表着一个篇章的终结,而非情感的和解。
我知道,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敢轻辱她。
村里的老秀才苏文举颤巍巍地上前作揖:“林案首年少有为,实乃我河湾村百年之幸……”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围上来,脸上堆着讨好而尴尬的笑。
我只对老秀才略一点头,扶住采菱:“我们回家。”
王屠户还跪在地上,浑身筛糠。
我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与采菱转身离去。
回到我们的小土坯房,这里几乎没什么值得带走。我将岳父岳母留下的那个小木盒小心包好,放入行囊。
村后山坡上,我们祭拜了二老。
我点了三炷香,郑重一拜,轻声道:“岳父,岳母,我带采菱走了。往后,有我在,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采菱跪在坟前,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伏在冰冷的墓碑上,从无声的啜泣,到最后痛哭失声。
哭尽了这些年的委屈、孤独与恐惧。
我没有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挡住吹来的山风。
夕阳西下,我们来到村口。铁牛的马车早己等候。
上车前,采菱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村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屋檐和田埂。
然后,她毅然转身,扶着我的手,登上了马车。
“走吧。”我对铁牛说。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尘土。我们没有再回头。
前方,是我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