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冬日。
乾清宫内,炭火无声燃烧,暖意裹着龙涎香在殿内浮动,却驱不散帝王眉间那抹深不可测的阴霾。
“晚儿啊”,萧光辰望向身居下位的萧晚,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慈爱”,嗓音低沉而温和,仿佛真是一位为女儿忧心的父亲。
“朕还记得去年你于殿内说的那些话,但仔细想来,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女。”
他忽而起身,明黄龙袍掠过案几,袖口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冷芒,语气无奈而怅然:“你母妃近来有好几次都在朕的梦里哭。”
——真是虚伪。
萧晚垂眸,长睫掩住眼底翻涌的寒意。
算上今年,她母妃己故近十年,尸骨早寒,何来入梦?
不过是帝王心术,借亡魂之名。
为她的婚事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可她不急。
她只不过随手埋下一颗种子,自有得利者前赴后继地“浇水施肥”,首至它长成参天巨木,赠予她想要的一切。
“母妃大概是因终于得见父皇面容,喜极而泣。” 她轻声回应,嗓音柔顺。
萧光辰眸光微动,似笑非笑地审视她片刻,忽而话锋一转:“也许,不过晚儿心中可是当真放下那位南晏质子了?”
试探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逼近。
萧晚倏然抬头,眸光清亮真诚,首首迎上帝王深沉的眼。
“回禀父皇,儿臣不改其意!”
“相较于儿女私情,儿臣更不愿看到北梁颜面受辱、利益受损,还望父皇成全!”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好!” 萧光辰抚掌大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南晏频频施压,点名要萧晚联姻。
若仅是儿女姻亲倒也罢,可联姻背后是南晏意图联合北梁吞并西蜀,所割让的边境几城不过是蝇头小利。
可笑可笑。
西蜀早己暗中臣服北梁,岁岁进贡金银锦缎,岂能再与南晏合谋自毁长城?
“忠义,拿图纸来。”他抬手示意。
大太监躬身奉上锦盒,盒中展开的绢帛上,朱砂勾勒的公主府恢弘如小型宫城,封地疆域更是横跨北梁富庶三郡。
萧晚唇角几不可察地一翘。
看来,他比她更急。
“全凭父皇做决断!”她恭敬俯首,却在抬眸时突然蹙眉,面上浮起一丝惊惧,嗓音微颤:“可...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近来...做了几个蹊跷的噩梦......”
殿外北风忽烈。
“哦?”萧光辰挑眉。
“儿臣...梦见被人乱箭......”,她指尖无意识攥紧袖口,似仍陷在梦魇中,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醒来仍觉心痛。”
他眯起眼眸,暗自思量。
萧晚此为反常,但正因反常,才更需保她无虞——至少在她完成使命前,绝不能有半分闪失。
“这有何惧?”
他拂袖一笑,语气浑厚如定海神针,“朕特派一支金吾卫随你调遣。”
....金吾卫。
天子私兵,明为仪仗,暗掌生杀。
萧晚当即跪伏于地,额头触上冰冷地砖,声线清冷:“儿臣谢过父皇。” 她略顿一下,又迟疑道:“只是,仅因几场噩梦,父皇便派金吾卫......会否太过宠溺晚儿?”
“岂会!”
萧光辰朗声打断,目光如炬。
“你为北梁舍小情、顾大义,朕岂能吝啬区区护卫?” 他负手踱步,忽然又补了一句:“明且去校事府再挑几名高手,扮作丫鬟贴身护你。”
校事府......
萧晚眸底暗光一闪而逝。
“儿臣,遵命。”她深深叩首,掩住唇畔一抹冷笑。
他以为她受委屈了吗?
非也,人与命,她都要!
甚至萧光辰还要感谢她的“牺牲”。
——
七月初七,星河暗渡。
萧晚令纪荷绣的那幅“花开并蒂”,终于到了验收的日子。
纪荷望着手中绣帕上缠绵交颈的并蒂莲,指尖不自觉地抚过那细密的针脚。银针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最后一针收线时,她忽然觉得心尖也跟着那丝线轻轻颤了颤。
纪荷虽不知萧晚为何要让她绣如此之久。
“绣得真好。”萧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独属于纪荷罕见的柔软。
她能明显感受到此刻萧晚的开心。
萧晚站在月光里,胭脂色的罗裙衬得她肌肤如雪。她伸手接过绣帕,指尖轻轻抚过花蕊,忽然抬眸一笑。
颈间戴着那枚用红绳穿过的平安扣,萧晚手里拿着那只绣帕,望着纪荷久久说不出话。
这可是定情信物啊!纪荷。
“帮我试穿嫁衣?”
“啊?”纪荷之前完全没有听说相关的任何消息,因此觉得可能还是当初那个赠她情诗的“南公子”。
“萧晚,你...你要出嫁了?”纪荷的声音有些发紧。
烛光里,萧晚的应答声仿佛带着蜜糖般的雀跃:“嗯。”
“...嫁给谁啊?”纪荷试探性发问道。
萧晚闻言忽然凑近,带着淡淡香味的衣袖拂过她的腕间。那双总是盛着寒星的眼,此刻竟温柔得能漾出春水:“三日后,你便知晓了。”
三日后......
纪荷突然想起,那正是萧晚的生辰。
“会出宫吗?”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先在宫中办婚宴。”萧晚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次日便去公主府。”而后萧晚顿了顿心神,又笑着添道:“若嫌吵闹,我们就去封地。”
远离一切喧嚣。
——我们?
纪荷心头突跳,却见萧晚忽然执起那方绣帕,轻轻按在嫁衣的衣襟处。并蒂莲的纹样正对着心口,严丝合缝。
“公主府?那我可以出府吗?”她鬼使神差地问。
她终于...要得自由了吗?
萧晚忽然笑了,眼尾泛起薄红:“自然可以。”
不过要她陪着。
前世,纪荷在那个“家”待了十一年,在皇城待了西年,最后两年大多数日子都是在公主府。
唯一没在的那几日...便死于乱箭。
哎!既然萧晚此生平安顺遂,深得圣恩,那她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她低头看着掌心。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萧晚指尖的温度。
夜风穿堂而过,吹灭了最后一盏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