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寅时刚过,杨天师一行三人就己经爬上云雾山。
此时的云雾山还浸在湿漉漉的凉意里,昨夜的露水凝在竹叶尖,顺着脉络滑落,嘀嗒一声敲碎了草叶上的蛛网。远山裹着靛青色的睡袍,半山腰缠绕的云雾像未系紧的腰带,正随着晨风慢悠悠舒展。
每一级台阶都洇着水痕,泛着苔藓的暗绿,踩上去仿佛能听见大山浅眠时的呼吸。竹林深处传来鹧鸪清啼,声音撞在雾霭里,碎成一串湿漉漉的回响。
“师傅,这云雾山真心不错,人一上来心境就不一样了。”
“可谓是钟灵毓秀之地。这氤氲仙气,隔绝了世间的侵扰,给人以独特的静谧,连这鹧鸪清啼声都神奇得异常空灵悠远,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的仙乐。”
“这份缥缈之感,忽觉自身如此渺小,而这天地间的神秘力量又是这般宏大。”
“在这仙气的涤荡下,褪去了世俗的浮躁,变得澄澈而宁静。人一旦静下来,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所以很多人喜欢看山观海,都是想沉醉在这超凡脱俗的仙境之中,不愿醒来。”
说话间,东方天际裂开一道金缝,朝阳把云层烧得透亮。雾霭开始消融,化作万千细碎的光尘,缠绕着松树虬结的枝丫。
走进山门,天王殿便出现在眼前。天王殿面宽3间,歇山顶庄重而典雅,殿内供奉着笑容可掬的弥勒菩萨和威武的韦驮菩萨,左右山墙下的西大天王彩塑威猛健壮,他们手持法器,怒目圆睁,仿佛在守护着佛法的尊严。天王殿两边的钟鼓楼为十字歇山顶,钟楼内悬挂着一口明代铁钟,其钟声悠扬,仿佛能穿越时空,回荡在山谷之间。
古树下的石亭中,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正静坐着诵经。
杨天师微笑着拱手行礼:“大师在此清修,倒让贫道扰了清静。”
和尚转过身来,双手合十还礼,温和地回应:“施主客气了,这山林本就容得下万千修行之人,何来打扰一说。”
待和尚转过身来,杨天师一行才发现此人竟是个瞎和尚。
杨天师垂手侍立在侧,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感慨道:“这山川云雾变幻莫测,恰似世间万事万物,贫道修行,便是顺应这自然之道,追求与天地合一,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和尚轻捻佛珠,缓缓说道:“贫僧修佛,讲究明心见性,勘破这尘世的虚幻,摆脱贪嗔痴的束缚,达到内心的宁静与解脱。世间诸般烦恼,皆因执念而起,唯有放下,方能自在。”
杨天师笑道:“大师所言放下,与我道家‘无为’之意倒有几分相似。不过小道以为,顺应自然,在这尘世中体悟阴阳变化,也是一种修行,就像这山间草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皆是自然之理。”
和尚点头:“施主所言极是。无论是顺应自然,还是明心见性,终究都是在探寻生命的真谛。贫僧常想,世人汲汲营营,追名逐利,却不知这一切皆如镜花水月,唯有修心,才是根本。”
杨天师轻轻摇头:“可若无这尘世历练,又如何能体悟自然大道?就像炼丹炼器,需经水火淬炼,方能成器。我们在世间经历种种,也是在磨砺自身,这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和尚微笑不语,片刻后道:“施主之见,贫僧受益匪浅。或许修行之路虽有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让心灵得到升华,让生命更有意义。”
杨天师再次行礼:“与大师一番交谈,小道也豁然开朗。他日若有缘,还望能再与大师论道。”
和尚亦起身回礼:“善哉善哉,期待与施主再会。”
“大师,贫道此次打扰,有一事相求,望请见告。”
“施主请讲。”
“只因贫道小侄患有心病,想请了然大师指点一二,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了然己了,何来指点。”
“望请大师明示。”
“施主快快下山去吧。”
“我佛慈悲,还请大师……”
和尚此时己敲起了木鱼。杨天师见状,只得行礼告辞。
此时刚好一名瘸脚小沙弥在天王殿前洒扫庭院,杨天师赶紧迎了上去,施礼道:“小师父,早。”
小和尚还礼道:“你们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
“还请小师父行个方便,我们找一下你们了然住持。”
“了然住持三年前就辞行云游方外去了,你们上哪里去找呢?”
“那我们找一下你们现任住持,烦请小师父引见引见。”
“我们现任住持也云游在外,不知去向。”
“那住持什么时候回宝刹呢?”
“这个不清楚。”
“我们不远百里而来,难道就无处可寻了不成?”杨玄渊着急道。
“住持说,佛渡有缘人,有缘自相见。”
杨玄渊再要说些什么,但是小和尚己经双手合十,转身继续洒扫庭院,不再搭理。
“师傅……”杨玄渊显然己经生气了,刚要抱怨,就被杨天师给制止了。
“走,我们先下山,再想办法。”
刚出山门,杨玄渊实在是没有忍住,一脸气愤地说道:“什么破寺庙,不是瞎子,就是跛子。”
“玄渊,不得妄言。”
“可是我们这样辛辛苦苦跑……”
杨天师一行下山的路上,发现晨雾未散的山道上,香客如蜿蜒的彩练,从山脚一首攀至山腰。灰扑扑的棉袍、崭新的绸缎衫与摇曳的红绸祈福带交织,将原本幽静的青石板路染成流动的锦缎。
“白云寺果然名不虚传,香火竟然这样鼎盛。”杨天师赞叹道。
“我倒觉得有几分蹊跷,谁知道他们搞了什么邪术,骗得大众前来。”杨玄渊经此一事,早己对此地没有了好感,嘟囔道。
“玄渊,你一定要记住‘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你如果这等心理还怎么修行呢?”
“知道了师傅。”杨玄渊被天师这样一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羞愧地低下了头。
……
“店家,你们在这云雾山的脚下,应该对白云寺的情况比较了解吧?”中午回到店里吃饭的时候,杨天师趁机向店主打听。
“当然,我这里都成了消息站,每天来白云寺许愿还愿的香客,基本上都在我这里歇脚吃饭。”
“那了然大师去了哪里,您知道吗?”
“了然大师三年前就离开白云寺,至于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了然大师为何突然离开白云寺呢?”
“我听说,一天了然禅师看到一本叫什么‘新话’的书,突然间就留下张字条,只身云游方外去了。”
“为什么看完这本书,他就突然辞行云游了呢?”
“好像是说,他不配‘了然’这个法号,要不然就是说‘了然’这个法号玷污了他。”
“哦,是啦。”杨天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正当时,店主就被新进来的客人给叫走了。
“师傅,你这就打听到了你想要的消息啦?”杨玄渊一脸懵,店主说的他也全部听到了,但是就是没有听出什么特别的消息来。
“了然禅师一定是觉得‘了然’这个法号玷污了他,所以才离开的。”
“这是为啥?”
“‘了然’作为禅师法号,是指达然通透、看穿世俗、了然一切之意,这是僧人追求的一种境界。”
“这么高雅的法号怎么就玷污了他呢?”
“缘故就出在那本书上。你可还记得,刚才店家说了然禅师看了一本叫什么‘新话’的书?”
“当然记得。”
“其实这本书的全称叫作《绿窗新话》,是宋代一个叫皇都风月主人写的一本传奇小说。
据这本传奇小说记载,北宋灵隐寺也有一位了然禅师。这位了然禅师与歌女李秀奴相恋,却在耗尽钱财后被李秀奴冷落,于是了然禅师一怒之下将其杀害。此案交由苏轼审理,苏轼见其手臂上刺有‘但愿同生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之句,又恨又惜,写下《踏莎行·这个秃奴》作为判词,将其判处极刑。”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师傅推测是‘了然’这个法号玷污了他。”
“店家,那白云寺现任住持在哪里,您知道吗?”
“他们现任的住持是个瞎子,行事经常不按常理……”
“店家,帮我们加水。”正说着,角落桌上的客人把店家叫了过去。
“瞎子!”杨天师师徒俩同时叫道。
“你骂谁是瞎子,啊?”杨天师这才发现隔壁桌坐着一个瞎老头,老头的两个儿子此时己经愤怒地站了起来。杨天师师徒连忙道歉,胡乱吃了两口赶紧溜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