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老宅的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午后的阳光，只留下壁灯昏黄的光晕在深色红木家具上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雪茄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欧阳振国端坐在巨大的书桌后，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袅袅青烟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纹路，却遮不住那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眸。
“联合国论坛上的发言，很精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光洁的桌面上，“让世界看到了我们边境的‘和谐’与‘教育成果’。上面很满意。”他顿了顿，雪茄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了磕，灰烬簌簌落下，“唐卫国，也打来了电话。对你这个女儿，表示‘欣慰’。”
唐欣芯坐在他对面的硬木椅上，背脊挺得笔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她穿着一条沈老夫人指定的、颜色沉静的墨绿色改良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这身装束让她看起来端庄得体，却也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的展品，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她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沉默地听着。
“但是，”欧阳振国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乌云压顶，“欣芯，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你是欧阳家的儿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族的门楣和军队的形象！不是让你去当什么‘军嫂外交官’，去国际舞台上抛头露面，展示你那些所谓的‘语言天赋’！”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训斥和警告，“军人家庭，讲究的是低调、沉稳、恪守本分！你那种张扬的做法，哗众取宠！只会给家族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非议！”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唐欣芯的心上。她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联合国论坛上的光芒和掌声，父亲难得的欣慰，在此刻都成了原罪。在欧阳振国眼中，她的价值，仅限于作为欧阳家一件符合“体面”要求的摆设。
“父亲，”她终于抬起眼，迎上欧阳振国冰冷审视的目光，声音努力保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是……想为孩子们做点事。边境的孩子们，他们的声音应该被听见……”
“孩子们？”欧阳振国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轻蔑和不耐烦，“幼儿园老师教好你的孩子就够了！国家大事，国际关系，轮不到你一个妇道人家置喙！更不需要你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外语去出风头！”他将雪茄重重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记住你的身份！记住契约！安分守己，做好你的欧阳太太！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套在了唐欣芯的脖子上。
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辩解，在绝对的权力和冰冷的家族规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好了，”欧阳振国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明天下午，家里有茶会。几位重要的长辈和世交会来。你准备一下，跟着奶奶和静婉，好好学学规矩，少说话。”他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桌上一份文件，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出去吧。”
唐欣芯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机械地行了个礼，脚步僵硬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冷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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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午，老宅的客厅被精心布置过。深红色的波斯地毯，成套的紫檀木家具，墙上的名家字画，以及角落里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无声地彰显着世家的底蕴与奢华。空气里飘散着上等茶叶的清香和名贵熏香的馥郁。
几位穿着考究、气度不凡的长辈和夫人己经落座。欧阳奶奶沈老夫人坐在主位，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祥云纹的旗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那串标志性的珍珠项链，神情雍容平和，眼神却锐利如昔，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全场。沈静婉坐在她下首，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脸色依旧苍白，带着病弱的倦意，只是安静地垂着眼，偶尔轻咳两声，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唐欣芯坐在沈静婉旁边，穿着那身墨绿色旗袍，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坐姿，脸上挂着略显僵硬的微笑。她能感觉到那些或审视、或好奇、或带着淡淡优越感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佣人无声地穿梭，奉上精致的茶点和香气氤氲的热茶。茶会的气氛看似融洽，话题围绕着家族旧事、子女前程、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时政财经。几位夫人对沈老夫人和沈静婉嘘寒问暖，言辞间充满了对欧阳家这位新媳妇的“关心”和“指导”。
“欣芯啊，听说你在西陲那边幼儿园工作？真是辛苦了。”一位戴着翡翠镯子、富态圆润的夫人（王夫人）笑眯眯地开口，语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不过也好，跟孩子们在一起，单纯。不像我们家媳妇，天天就知道搞什么画廊，抛头露面的，不像样子。”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唐欣芯一眼。
另一位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夫人（李夫人）接口，语气带着世家固有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是啊，欧阳家的媳妇，首要就是稳重、贤惠，懂得相夫教子，维护家族体面。那些外头的虚名啊，都是浮云，搞不好还惹祸上身呢。”她轻轻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意有所指地看向沈老夫人，“老夫人您说是不是？”
沈老夫人端着青花瓷盖碗，优雅地呷了一口茶，脸上带着一贯的平和微笑，眼神却深不见底：“欣芯年轻，慢慢学就是了。辰儿工作忙，家里的事情，总要有人学着操持。”
这话看似解围，实则将唐欣芯定位在了需要“学习操持家务”的位置上。几位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话题很快转到了欧阳辰身上。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陈伯，欧阳家世交）放下茶盏，看向沈老夫人，语气带着关切：“振国兄和辰小子最近都忙得很吧？听说边境那边不太平，‘蝮蛇’那群宵小又冒头了？辰小子这次受伤，可让老嫂子担心坏了吧？”
提到欧阳辰的伤，沈静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沈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沉痛。
“一点皮外伤，劳您挂心了。”沈老夫人语气平静，“辰儿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本分。受点伤，流点血，算不得什么。欧阳家的男人，哪个不是在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他父亲当年……”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话里蕴含的铁血和牺牲，让客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
王夫人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夸张的感慨和讨好：“是啊是啊！欧阳家满门忠烈！五代从军，功勋卓著！这才是真正的世家风骨！我们这些外人听了，只有敬佩的份儿！”她转向唐欣芯，脸上堆着笑，话锋却带着敲打，“欣芯啊，你可得好好照顾辰小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军功章里，可有你们军属的一半功劳呢！不过啊，”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好心”提醒，“这军嫂啊，最重要的就是安分守己，别给自家男人惹麻烦。像上次那个什么联合国发言，看着风光，可谁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万一泄露点什么不该说的，或者被那些敌特分子盯上，那可就……”
“王夫人，”一个低沉冷冽、如同淬了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断了王夫人的喋喋不休！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声音来源——竟是坐在角落阴影里、一首沉默得如同背景板的欧阳辰！他不知何时进来的，穿着笔挺的常服，肩章上的徽记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靠在单人沙发的椅背上，长腿交叠，姿态看似随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开合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看王夫人，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定格在脸色瞬间煞白的王夫人脸上，薄唇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
“Vous parlez trop, Madame Wa vos érages malveillants sont aussi ennuyeux que le bourdo d'une mouche.”
（您话太多了，王夫人。而且您恶意的闲言碎语，就像苍蝇的嗡嗡声一样令人厌烦。）
纯正、流利、带着巴黎上流社会特有韵律的法语！如同最优雅的利刃，瞬间刺穿了虚伪的客套！
死寂！绝对的死寂！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难堪的惨白！她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瞪着欧阳辰，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欧阳家继承人。
其他几位夫人和长辈也全都愣住了！震惊地看着欧阳辰，又看看脸色惨白的王夫人。客厅里只剩下沈老夫人盖碗轻碰杯托的细微声响，以及欧阳辰手中打火机开合时那清脆冰冷的“咔哒”声。
欧阳辰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客厅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不再看任何人，迈开长腿，径首走向门口。在路过唐欣芯身边时，他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
唐欣芯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寒冰，而像是冰层下涌动着炽热的岩浆，充满了对虚伪的极度厌弃，对家族陈规的无声反叛，还有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仿佛在确认什么的眼神。
西目相对，只有短短一瞬。
随即，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拉开厚重的客厅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室死寂和一地碎裂的“体面”。
唐欣芯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他那句冰冷的法语，那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对视，像一道惊雷，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炸开！他不是无视她！他听到了！他看穿了那些虚伪的敲打和恶意！他甚至……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为她挡下了那些恶毒的流言！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镇定。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了旗袍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客厅里，死寂还在延续。王夫人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夫人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唯有主位上的沈老夫人，依旧平静地端着茶碗。她垂下眼帘，看着碗中澄澈的茶汤，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老狐狸般的了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