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冰冷。无边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在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压迫中挣扎。左肩传来的撕裂感是唯一的锚点,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烙铁在那里反复灼烫。粘稠的液体浸透了衣料,带着生命流逝的温热和铁锈般的腥甜。耳边是模糊而遥远的嘈杂,枪声、爆炸声、怒吼声、哭喊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扭曲变形。
“欣芯——!!!”
那声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狂暴和撕裂般的痛苦,如同惊雷,狠狠劈开混沌!欧阳辰的声音!是他!他冲过来了!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接近的枪声!子弹打在附近岩石上发出的尖锐撞击声!男人的惨嚎!沉重的倒地声!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抱起!那怀抱坚硬如铁,带着硝烟、尘土和浓烈的血腥气,却奇异地传递出一种令人心颤的、不容置疑的安全感。她被紧紧箍住,头靠在一个剧烈起伏的、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上,耳边能清晰地听到那里面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声!那么快,那么重,充满了濒临失控的狂暴和……恐惧?
“坚持住!看着我!唐欣芯!看着我!”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他抱着她在枪林弹雨中狂奔,剧烈的颠簸牵扯着伤口,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绷紧到极限的颤抖,能感觉到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掩护!火力压制!”
“猎鹰!清空通道!快!”
“担架!担架过来!”
熟悉的队员吼声在混乱中响起。紧接着,颠簸停止了。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硬质的平面上。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欧阳辰那张沾满硝烟和血污、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脸。他半跪在担架旁,一只手死死按着她肩膀上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担架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那双常年冰封的、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是愤怒?是恐惧?还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中弹了!贯穿伤!失血严重!快送基地医院!” 他对着旁边的人咆哮,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受伤的野兽。
“辰哥!你的手!” 猎鹰惊呼。
欧阳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按在她伤口上的那只手,手背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更用力地、近乎绝望地按压着唐欣芯的伤口,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流。
“我没事!” 他低吼,目光死死锁在唐欣芯苍白如纸的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快走!”
担架被抬起,飞速移动。颠簸中,唐欣芯的意识再次模糊。最后残存的画面,是欧阳辰那张沾满血污、赤红着眼、如同守护濒死珍宝的凶兽般的脸,还有他那只死死按住她伤口、骨茬外露、鲜血淋漓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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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无影灯。消毒水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冰冷器械碰撞的金属声。身体像是漂浮在虚空,只有左肩那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剧痛提醒她还活着。
“……贯穿伤!肩胛下动脉破裂!失血超过1500ml!快!建立两条静脉通道!O型血!快!”
“血压60/40!心率140!休克状态!”
“准备紧急手术!清创!止血!修复血管!”
“弹片残留!小心肩胛神经丛!”
断断续续的、急促而专业的指令声,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钻入唐欣芯昏沉的意识。她能感觉到冰冷的液体快速涌入血管,能感觉到身体被搬动,能感觉到手术刀划开皮肉的冰冷触感……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巨大的疲倦和寒冷如同潮水,一次次将她拖向黑暗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光熄灭。她被推了出来,转入重症监护室。各种仪器的管线连接在她身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身体仿佛被掏空,只剩下无尽的虚弱和疼痛。
意识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都是模糊而摇晃的。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还有,那个始终守在床边、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身影。
欧阳辰。
他换下了染血的作战服,穿着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军绿色外套。左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微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隐在灯光的阴影里。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如果那能称之为睡眠),那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也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和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憔悴而沧桑,仿佛几天之内老了十岁。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是那枚雄鹰勋章胸针。盒子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铁皮盒子,那是她装着童年宝贝的盒子,不知何时被他带了过来。
唐欣芯想动一动手指,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再次被昏沉淹没。
她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境里,没有硝烟,没有疼痛。是一片温暖明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蜡笔和橡皮泥的味道。一个穿着军装常服、笑容温暖明亮如阳光的年轻男人,正蹲在地上,耐心地陪一个小女孩搭积木。
“阳老师,你看!我的城堡!”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稚嫩,带着小小的得意。
“哇!芯芯真棒!比欧阳老师搭得还要高!” 年轻军人——欧阳阳,笑着揉了揉小女孩柔软的头发,眼神里满是宠溺。
“阳老师,” 小女孩抬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一丝委屈,“爸爸妈妈又要走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
欧阳阳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格外温柔。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小女孩小小的、冰凉的手。“芯芯不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阳老师陪着你。你看,” 他指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军人的心,就像蓝天一样广阔,装着祖国,也装着要守护的人。芯芯就是阳老师要守护的小天使呀。”
画面陡然切换!阳光消失了,变成了弥漫的风沙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依旧是那个笑容温暖的欧阳阳,他的身影却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似乎在奋力地将一个更小的身影推向安全的地方,自己却暴露在火光和硝烟之中!他回过头,脸上没有了笑容,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说:
“活下去…保护好她……”
“不——!” 梦境里,唐欣芯发出无声的嘶喊!
剧烈的咳嗽声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现实。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左肩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病房里灯光调暗了。欧阳辰依旧坐在床边,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此刻他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极其复杂地凝视着她。眼神里有未褪尽的疲惫,有深沉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桌面。
唐欣芯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看着他缠着厚厚纱布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痛苦和复杂的情绪……梦境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欧阳阳温暖的笑容和他悲壮的回眸,欧阳辰此刻疲惫痛楚的眼神和他浴血嘶吼的身影……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为那个逝去的、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欧阳老师”,为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枷锁、将自己冰封在痛苦中的男人,也为这阴差阳错、被鲜血和誓言缠绕的命运!
她无法说话,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和枕巾。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却浑然不觉。
欧阳辰看着她的眼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似乎想要替她拭去泪水,却在半空中停滞,最终只是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压抑着千言万语。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痛苦和某种挣扎在其中激烈地翻涌。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重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入阴影里。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波澜。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和唐欣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伤口的血腥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沉默。整整七天七夜,这座沉默的冰山,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在这方寸之地,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无声地对抗着死神,守望着她生命之火的微弱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