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泼洒在“幸福里社区”的活动中心窗户上，空气中的浮尘颗粒被勾勒得清晰可见。暖气片上方挂着的“欢度中秋”彩带早己褪色，在微风中尴尬地飘荡。一场名为“季度幸运之星”的颁奖仪式正在弥漫着旧地毯和陈年茶水混合气味的会场里进行。
王大妈的视线穿过老花镜上方，紧盯着台上居委会主任李金花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李主任正以一种夸张的热情语调宣读获奖名单。当“本季度社区锦鲤是——张建国同志！”的声音钻入耳膜时，王大妈握在手里的、陪伴她十多年的不锈钢保温杯“哐当”一声砸在硬塑料椅扶手上，磕出一串刺眼的火星子，茶水混合着几粒的红枸杞溅了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到了她簇新的深蓝色涤纶裤子上。她喉头一紧，那副镶了金边的假牙在牙龈里危险地跳了一下，差点滑落进那杯浮着几片蔫头耷脑茶叶的红枣枸杞茶里，被她险险用舌头抵住了。
是她幻听了吗？中奖的竟然是住在16号楼半地下室的老张头？那个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和肘部都打着深蓝色补丁的中山装，蹬着双露脚趾头的黑布鞋，见人就默默塞一张楼花广告单、连物业费都能拖上三个月的张建国？！王大妈的心口像堵了一团被水浸湿的旧报纸，沉甸甸、凉嗖嗖，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霉味。她活了六十三年，省吃俭用，积极参与社区的每一次糊纸盒、跳广场舞和志愿巡逻活动，图的不就是这份肯定和幸运吗？结果……结果锦鲤竟然是那个闷葫芦！
“凭啥？他老张头凭啥能中？他连物业费都拖了三个月，天天啃馒头咸菜的！” 表彰会后，王大妈像颗被点燃的炮仗，冲到门口的宣传栏前，指尖带着风狠狠地戳在那张放大的“锦鲤”照片上。照片里，老张头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得像根晒蔫了的茄子，背景是堆砌如山的奖品：闪着高科技光芒的智能马桶盖、崭新的扫地机器人、几箱印着知名商标却显然刚清点出来的“库存品”粮油（其中两瓶酱油的生产日期分明是半年前），最夸张的是角落还有个一人高的充气独角兽玩偶，粉得扎眼。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居委会主任李金花刚好走出来，眼镜腿有些歪，滑到了她油亮的鼻尖上。她赶紧扶正，堆起一个精于计算的职业化笑容：“王大姐，这您就外行了！咱们要打造的是‘平民锦鲤’！张建国同志的形象，那是经过我们专业评估的！您看，”她细长的手指也点向照片，“这质朴的穿着、这饱经风霜的面孔、这真诚的笑容，多有反差萌？多有传播爆点？选他，就是选普通人，就是体现咱们社区关爱底层，阳光普照嘛！”她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这叫流量密码，大姐。回头您就瞧好吧，记者肯定得追着报道‘贫困大爷喜中大奖’！”
锦鲤的领奖现场安排在了社区中心门口的小广场，为了营造气氛，临时搭了个摇摇晃晃的充气拱门，上面用金色贴纸歪歪扭扭地拼着“恭喜发财”。在记者的长枪短炮和社区大妈们充满羡慕嫉妒的窃窃私语中，老张头手足无措地被推到了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带补丁的中山装和露脚趾的布鞋，手里被塞进一个硬卡纸做的烫金“锦鲤证书”，还有一本小册子。王大妈眼尖，瞥见那册子封面印着几个气势磅礴的加粗黑体字：《社区锦鲤行为规范暨孵化指南（初级版）》。一个工作人员凑在老张头耳边急切地说了些什么，老张头茫然地点点头，僵硬地将册子翻到某一页，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模范锦鲤行为准则1：请务必保持淳朴人设。每周一、三、五早市，在购买蔬菜、肉类时，需与摊主进行不少于五分钟的有关价格（建议围绕五毛钱左右额度）的友好磋商，此过程宜被不少于三名邻居目击最佳。宗旨：强化‘被命运选中的草根’这一核心印象，制造戏剧张力与亲民感。”
王大妈的心彻底掉进了冰窟窿。她不甘心！凭什么一个老实巴交的扫地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捧成了“锦鲤”？那份沉甸甸的不平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回家路上，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花白的短发。经过小区外那座总是散发下水道气味的天桥时，一个穿得半新不旧道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突然拦住了她。
“大姐留步！”老道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浑浊的眼睛在王大妈脸上滴溜溜打转，“贫道观您印堂发暗，面上喜运不彰，隐见失落之气。此乃缺了一道锦鲤傍身的征兆啊！”
王大妈一愣，停住脚步。老道见有效，从褡裢里摸索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符纸，黄表纸己经有些年头，边缘都毛糙了。他神秘兮兮地展开，只见上面用粗劣的朱砂笔画着一条呆滞的卡通金鱼，尾巴尖上一点暗红色的污渍，疑似是隔夜的番茄酱。“此乃贫道耗费七七西十九日，秘炼的‘社区锦鲤开运符’，专解您这‘锦鲤不近身’的劫数！”老道说得唾沫横飞，“您回去，就把它贴在您家的电表箱子上，心诚则灵，最迟三日，保管您与那‘锦鲤’二字结下不解之缘！承惠二十元。”
破财消灾的想法冒了个头，随即被强烈的渴望压了下去。二十块……能买个希望？王大妈迟疑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数出两张十块，像是交付某种救命稻草般塞给老道，捏着那张油腻腻、散发着古怪樟脑味儿的符纸回了家。她照着老道的话，将符纸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洞外自家电表箱的正中央——那金鱼的眼睛正对着“供电有限公司”的铭牌。
为了配合符咒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摔碎了屏的老年手机，在几百人吵吵嚷嚷的“幸福里社区大家庭”群里，酝酿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发了一条语音：“哎呀，今天运气不错喏，刚在楼下捡了两毛钱。” 发完，她守着手机，像是守着一个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