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的最后一道关卡，是独立或作为主要助手完成规定数量的手术。赵小明的“殊荣”，是担任王教授主刀的一台先天性心脏病矫治手术的第一助手。患者是一位年轻的程序员，姓林，才二十五岁，沉默寡言，厚厚的镜片后眼神有些忧郁。
走进层流手术室，无影灯冰冷的光线倾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息。巡回护士和器械护士正在做最后的清点。赵小明的目光落在手术台上己做好消毒铺巾、即将被划开胸膛的年轻躯体上。就在患者的、略显单薄的胸口正中，赫然贴着一张小小的、打印出来的二维码标签！旁边还用黑色马克笔清晰地写着两行字：
“扫码查看我的完整病史与基因数据
（含加密隐私部分，密码：Heart2028）”
这个充满极客感的“临终关怀”，让赵小明心头一震。在这个扫码尸体、扫码除颤仪、扫码获取认证的世界里，连患者自己，也主动将身体变成了信息终端。是无奈，还是对“高效精准”的最后一丝信任？
手术开始。王教授主刀，赵小明作为一助，配合默契。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先天性心脏畸形的矫治一步步完成。就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准备关胸时，连接患者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急促、毫无规律的蜂鸣！屏幕上原本规律的心电波形瞬间变成了混乱、快速扭动的曲线——室颤！
心脏在胸腔内无效地、疯狂地颤抖，泵血功能几近停止！
“室颤！”麻醉医生急促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
“准备除颤！快！200焦耳！同步！”王教授的反应极快，声音冷静但带着紧绷。这是最危急的情况之一，必须立即电击除颤！
巡回护士迅速推来除颤仪。赵小明熟练地抓起除颤手柄（电极板），准备涂导电糊。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手柄时，他愕然发现，在这救命的设备上，本该光洁的手柄背面，竟然蚀刻着一个显眼的某品牌LOGO，LOGO下方，同样是一个小小的二维码，旁边一行小字：“扫码关注公众号，获取最新《心肺复苏与除颤临床指南》及专家解读视频”。
荒谬感再次袭来，但此刻人命关天！赵小明压下心头的异样，快速将导电糊均匀涂抹在电极板上，按照标准位置——一个放在患者右锁骨下，一个放在心尖部——用力压紧在患者胸膛上。就在他用力压下的瞬间，电极板边缘恰好擦过了患者胸口贴着的那张二维码标签！
“滴——！”
一声清脆的扫码成功提示音，突兀地在紧张得只能听到监护仪蜂鸣和医护人员呼吸声的手术室里响起！
“怎么回事？！”王教授正准备下令放电，被这声音惊得手一顿，厉声喝问。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小明的手上和他身下患者的胸口。
赵小明也懵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患者胸口。只见那张小小的二维码标签，在电极板的按压和无影灯的照射下，中心区域竟然亮起了一圈微弱的红光！而赵小明口袋里自己的手机，竟然也因为这意外的“扫码”而震动了一下！
他脑中一片混乱，鬼使神差地，他用没拿电极板的那只手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显示着一个新打开的网页界面——正是患者林先生加密的病史档案！然而，在档案正文的上方，一个巨大的、闪烁的、带着“限时优惠”字样的弹窗广告粗暴地覆盖了大半个屏幕：
“【心脏守护神】XX品牌植入式心律转复除颤器（ICD）金秋钜惠！
扫码危机？突发室颤？立即下单，为心脏加装‘生命保险’！
凭此页面立享手术费首降15%！点击领取专属优惠券！抢购倒计时：02:59！”
更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是，赵小明手中除颤仪的显示屏上，在显示充电进度（己到200J）的区域旁边，竟然也同步跳出了那个一模一样的“心脏守护神”ICD广告弹窗！闪动的促销信息和倒计时数字，如同魔鬼的嘲弄，覆盖了关键的充电指示条！整个除颤仪的操作界面被广告卡死，无法进行放电操作！
“混账东西！”王教授目眦欲裂，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推开赵小明，试图手动操作除颤仪，但屏幕被广告锁死，按键毫无反应！“快！换备用除颤仪！快啊！”他冲着吓呆了的巡回护士咆哮。
备用除颤仪被手忙脚乱地推了过来。然而，当护士撕开包装，拿出电极板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连接电极板和主机的导线，橡胶外皮竟然老化开裂，露出了里面缠绕的铜丝！根本无法安全使用！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监护仪上室颤的波形依旧疯狂扭动，患者的血压己经测不出，面色开始发绀！死神正在疯狂地拽动绳索！手术室里一片绝望的死寂，只能听到仪器尖锐的警报和众人沉重的呼吸。王教授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他徒劳地试图清除除颤仪上的广告，手指在屏幕上疯狂点击，却毫无作用。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绝望时刻，赵小明看着手术台上那张年轻而迅速失去血色的脸，看着那疯狂扭动的心电波形，钱浩的话语、老院长的病历、李华照片背后的疑问，如同洪流般在他脑海中奔腾而过！他猛地扔掉手中那台被广告劫持的除颤手柄，一步跨到手术台头侧，俯下身，凑到患者林先生的耳边。
他没有理会王教授的怒吼和旁人惊愕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穿透冰冷的器械声和死亡的阴影，清晰而坚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送进患者的耳中：
“林工！别怕！我是赵医生！我在这儿！我陪着你！我们都在！你的心脏很坚强！用力跳！跟着我的声音！跳！用力跳出来！别放弃！跳！！”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死寂的手术室里回荡。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是命令，是呼唤，是陪伴，是生死关头的并肩作战！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如同被施了魔法，监护仪上那疯狂扭动、毫无规律的室颤波形，在赵小明一声声“跳！”的呼唤中，竟开始出现一丝丝微弱的规律性！频率在下降，振幅在增加！几个艰难的、不规则的QRS波群挣扎着出现！然后，又一个！渐渐地，混乱的扭动被越来越规律的室性心律取代！虽然依旧快速而不稳定，但不再是致命的室颤！血压的数值，艰难地、一点点地回升，重新出现在监护仪的屏幕上！
“窦性…不，是加速性室性自主心律！血压80/40！”麻醉医生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
王教授如同被点了穴，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监护仪上发生的奇迹，又看看俯在患者耳边、额角青筋毕露仍在呼唤的赵小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学生。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钱浩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老旧的、木盒装的、表面斑驳掉漆的水银血压计！那造型，赫然与老院长示教室玻璃柜里陈列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老院长留下的！还能用！”钱浩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王教授看着钱浩手中那个“老古董”，再看看监护仪上己经稳定下来的心律和回升的血压，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化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颓然地放下了还在显示广告的除颤仪。
手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术后，在书写手术记录和病程时，赵小明在“术中突况处理”一栏，郑重地写下了：
“术中患者突发室颤，立即准备电除颤。期间除颤设备意外故障（界面锁定），备用设备导线老化。危急时刻，予患者持续心理疏导与支持，缓解其极度紧张恐惧情绪。经疏导后，患者室颤自行转复为加速性室性自主心律，生命体征渐趋平稳。后续手术顺利完成。”
这份记录很快被送到王教授手中审阅。他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抓起记录纸，几乎是冲到医生办公室，将纸张重重拍在赵小明面前的桌子上，指着那句“予患者持续心理疏导与支持”，声音因愤怒而尖利：
“赵小明！你胡闹！心理疏导能治室颤？！你当这是童话故事吗？！荒谬！可笑！立刻给我改掉！改成‘予新型无创神经调控技术紧急干预后转复’！这样写出去，你要让整个京华医学中心成为全行业的笑柄吗？！”他胸前的钢笔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
赵小明抬起头，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王教授锐利的目光。他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王教授从未见过的清澈和坚定。他看着王教授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三支象征着权威的昂贵钢笔，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驳道：
“王教授，设备故障是事实。我做了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麻醉医生、护士都看到了。林工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以为自己死定了。是我的话让他抓住了一点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有时候，在科技失效的时候，在药物和机器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人心，比任何高精尖的技术都更有用。我们当医生的，不能连承认这一点的勇气都没有。”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其他医生护士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这对峙的一幕。王教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赵小明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翕动着，却最终没能再吼出什么。他狠狠地瞪了赵小明一眼，一把抓起那份记录，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他没有再强迫赵小明修改，但那份记录最终如何归档，不得而知。
京华医学中心“八年贯通培养计划”盛大的毕业典礼在中心礼堂举行。红毯铺地，鲜花簇拥，领导致辞，拨穗授证，闪光灯不断。王教授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脸上重新挂上了矜持而得体的笑容，仿佛之前的所有风波从未发生。
赵小明的名字被洪亮地念出，座位上却空空如也。
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老院长那间尘封己久、却被他悄悄整理干净的旧示教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他走到那张老旧的讲台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伴随了他八年魔幻旅程的PVC卡片——那张所谓的“黄金船票”。
卡片上，曾经炫目的烫金听诊器图案，此刻己完全褪色剥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原本被华丽金色覆盖的地方，清晰地露出了一个标准的、黑色的二维码。这张卡，终于褪尽了所有虚幻的光泽，显露出它最原始也可能是最本真的模样。
赵小明拿出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那个二维码。扫描。
没有弹出任何广告，没有跳转到科研经费查询，没有要求认证付费。手机屏幕只是简单地跳转到了一个纯白色的静态页面。页面中央，只有一行朴素的、黑色的宋体字：
“医学的本质，是照护生命的尊严。”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这行字上，也落在赵小明握着手机的、微微颤抖的手上。八年魔幻，光怪陆离，如同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梦境。此刻，这行字像一记重锤，又像一道温暖的清泉，将他彻底唤醒。他终于明白了老院长、李华、钱浩所坚守的是什么，也终于看清了自己未来该走的路。
“吱呀”一声轻响，示教室的门被推开了。钱浩站在门口，他没有穿毕业礼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白大褂。他手里拿着两个东西——正是老院长玻璃柜里陈列的那种老式听诊器，黄铜的胸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钱浩的目光扫过讲台上那张褪色的卡片，落在赵小明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疲惫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走吧，”他扬了扬手中的听诊器，声音平静而有力，“急诊科刚打电话，忙疯了，缺人手。我们去听听，真正的心跳声。”
赵小明看着钱浩，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行字。他走过去，从钱浩手中接过其中一个听诊器。冰凉的黄铜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磨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指尖传来的冰凉，让他瞬间想起了手术台上，林工眼角滑落的那滴滚烫的、在无影灯下闪闪发光的眼泪。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真正的医学船票，从来不是PVC卡上虚幻的烫金图案，更不是透支的三十万科研经费。它就在这冰凉的黄铜听诊器里，在那“咚咚”作响、承载着生命律动的心跳声中。这张船票，通往的不是顶刊的殿堂或元宇宙的幻境，而是每一个在病痛中挣扎、在绝望中期盼的、真实的生命。
走出京华医学中心那宏伟气派、象征着“魔幻八年”起点的玻璃大门时，夕阳正浓，金红色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喧嚣的毕业典礼音乐被远远抛在身后。
刚走出几步，赵小明和钱浩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路边花坛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痛苦地捂着胸口，身体蜷缩着缓缓蹲下去，脸色煞白，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语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同时迈开脚步，朝着老人飞奔而去！
钱浩迅速蹲下身，一边轻拍老人肩膀询问，一边己经熟练地将那老式听诊器的耳塞塞入耳中，温热的胸件轻轻贴在老人胸前。赵小明则快速检查老人的意识、呼吸，同时掏出手机准备呼叫急救。
在帮老人解开领口、准备做进一步检查时，赵小明注意到老人洗得发白的工装内襟，靠近心脏的位置，缝着一张小小的、己经泛黄卷边的纸条。纸条上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
“我叫李卫国。
有冠心病，老毛病。
如果我晕倒了，别慌。
药在上衣左边口袋，舌下含服。
还有……
请听听我的心跳。
它要是还在跳，我就还想活。”
夕阳的余晖洒在老人痛苦而苍老的脸上，也洒在那张泛黄的纸条上。赵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请听听我的心跳”。钱浩手中的听诊器，稳稳地贴在老人的胸口，他的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微弱却顽强的搏动。
在这个被二维码、元宇宙、AI诊断和区块链医嘱层层包裹的魔幻时代，在这一刻，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在夕阳温暖的余晖里，赵小明和钱浩，这两个带着老院长听诊器的年轻医生，终于找到了他们医学之路的起点，也是最永恒的归宿——俯下身，倾听那颗渴望被听见、渴望活下去的心跳。而这条充满荒诞却也蕴藏着真实的道路，他们才刚刚开始并肩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