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栀子花浓郁而清甜的香气,慵懒地穿过了育英小学五年级三班敞开的窗户。阳光斜斜地铺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金色光斑。教室里书声琅琅,粉笔灰在光束中轻盈舞蹈,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然而,靠近窗台的第二张课桌,却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在喧嚣中凝固了时间——它己经空了整整三个月。
那张课桌静静地立在那里,桌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柔软的灰尘,像一层朦胧的纱,温柔地覆盖了木纹深处隐约可见的刻痕。凑近了细看,才能辨认出那是一个略显稚拙的图案:一艘线条有些歪斜的飞船轮廓,旁边刻着三个小小的字——“星空号”。那是小远,那个总是带着狡黠笑容的男孩,去年偷偷用小刀留下的“杰作”。课桌的抽屉深处,安静地躺着一本半开的美术课本。风偶尔调皮地翻动书页,停在第37页。那里,一幅未完成的蜡笔画凝固了时间:一枚歪歪扭扭的火箭正奋力向上,笔首的轨迹穿透了层叠的、用灰色蜡笔涂抹出的厚重云层。而在那云层之上,是一片用各种颜色——明黄、亮蓝、粉红、嫩绿——的蜡笔涂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星星海洋。那些星星拥挤着、闪耀着,仿佛承载着主人无尽的、亟待释放的憧憬。
“小远……什么时候回来呀?”后排的林小满,用铅笔的橡皮头轻轻戳了戳同桌大胖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大胖正全神贯注地把一块方形橡皮切成大小不一的小块,闻言,他胖乎乎的手指猛地一顿,一块橡皮屑弹跳着滚落在地。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张空课桌,眉头微微蹙起,小声嘟囔着:“我……我听他妈上次在电话里跟陈老师说,还在住院呢……好像……要打针,打很久很久。”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种孩子对未知病痛的懵懂敬畏。
“住院”、“打针很久很久”——这几个字眼,像几颗小石子,投入了原本有些嘈杂的教室池塘。几个正在课桌下飞快传递纸条的孩子,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前排正争论着动画片剧情的两个男生也噤了声。教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声,显得格外响亮。孩子们都知道小远生病了,知道他不能来上学,但这“生病”二字,像一层又厚又模糊的毛玻璃,严严实实地挡在他们与那个总是咧着嘴笑、喜欢用作业纸折成纸飞机,然后“嗖”地一声让它划过教室上空、最终被陈老师无奈没收的男孩之间。那玻璃后面是什么?是疼痛吗?是孤独吗?他们想象不出,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班主任陈老师抱着一摞厚厚的作文本走进教室,她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些。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班,最终在那张空荡荡的课桌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担忧,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无力感。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同学们,安静一下。把昨天的作文本交上来。题目是《我的好朋友》。”
林小满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摊开在桌上。雪白的格子纸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她咬着铅笔的末端,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最终都汇聚成一个清晰的画面:小远坐在那张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微卷的发梢上,他正埋头在一张大大的画纸上涂涂抹抹,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他的画笔。她记得小远说过的话,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我要画一片会发光的星空!真的会发光那种!因为我奶奶说过,人去世以后啊,就会飞到天上去,变成星星,一闪一闪地照亮地上的人……”
“胡说八道!”当时的林小满毫不犹豫地拍掉他肩膀上蹭到的彩色粉笔灰,斩钉截铁地反驳,“你奶奶肯定是骗你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变成星星?那是故事书里编的!”她记得小远当时愣了一下,明亮的眼睛暗了暗,随即又固执地梗着脖子:“才不是!我奶奶不会骗我!”
现在,看着作文纸上的题目《我的好朋友》,林小满的笔尖悬停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字。她的好朋友小远,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那层模糊的“毛玻璃”隔绝着。一种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突然有点希望,小远奶奶说的是真的,希望天上那些数不清的星星里,真的有那么一颗,是某个离去的人温暖的目光。
放学前,陈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同学们,下周,我们要拍毕业照了。”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带着毕业季特有的兴奋与感伤。“大家记得,”陈老师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空课桌上,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穿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来。”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清晰而郑重地说:“小远的位置……我们给他留着。”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瞬间凝固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刚刚升起的兴奋感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声,单调而执着地敲打着寂静。
就在这时,林小满猛地站了起来。她的心跳得飞快,脸颊微微发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老师!小远……小远他说过!他说过想和我们一起拍毕业照的!他上次借我书的时候还提过!”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不大,却激起了圈圈涟漪,打破了凝滞的寂静。
大胖几乎是立刻响应,他“唰”地举起胖乎乎的手,声音洪亮:“对!老师!我们去医院找他拍!我们全班一起去!”
“可是……医院让进那么多人吗?”一个女生小声地提出疑虑,眉头紧锁。
“小远要是看到我们全去了,肯定会特别特别高兴!”另一个男孩语气笃定,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小心点,不吵到别人就行!”又有人补充道。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急切和真诚。刚才的沉重被一种新的、充满行动力的热切所取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期待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像暗夜里点燃的小小火种。
陈老师看着讲台下这群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欣慰,也有更深的忧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医院有规定,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这样,大家先回家问问家长的意见,看看行不行。好吗?”
虽然老师没有立刻答应,但林小满清晰地捕捉到了老师眼底一闪而过的柔软和默许。这默许,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鼓励和许可。她用力地点点头,感觉一股暖流注入心田。她攥紧了书包带子,布料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书包里,安静地躺着小远上次借给她的那本《宇宙探秘》,书角被他用蓝色彩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此刻仿佛正透过帆布,传递着无声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