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一块饱吸了污水的巨大灰布,带着沉甸甸的湿气,缓慢而固执地蒙上了青石村参差的屋脊。林墨蹲在自家土坯房那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门槛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剥落后露出的粗糙黄泥,簌簌的泥灰沾满了指甲缝。他的耳朵却像警惕的兔子般竖着,竭力捕捉着隔壁院墙那头,王大爷烟斗里飘出的、被晚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就快了……三天后,日头要被天狗吞了……百年不遇哩……”王大爷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陈年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和深山老林里特有的、带着腐朽木叶味的雾气,“……那当口,村东头那口老井边上,阴气最重……老辈子讲,那是阴阳交界的缝儿裂开了……”
林墨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手里的泥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粉末。三天后,就是那场百年难遇的日全食!而下周,省城那所他梦寐以求的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面试,将是他挣脱这个闭塞、穷困山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缆绳。可模拟面试时,那些烂熟于心的公式、那些精心准备的论点,到了考官面前,就像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喉咙,变成一团团黏腻的浆糊,堵在嘴边,让他面红耳赤,冷汗涔涔。
“大爷!”林墨猛地站起身,裤腿上沾的泥灰簌簌落下。他几步蹿到低矮的院墙边,半个身子探过去,眼睛里燃烧着两簇近乎狂热的火苗,“您刚说的……那‘借影术’……真能成事?就……就在日食的时候?”
王大爷被自己吐出的浓烟呛得眯起了浑浊的老眼,他慢悠悠地吧嗒了几口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老辈子……是这么个传法儿……”他含混不清地说,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来,“得找个心甘情愿的主儿,在日头被吞掉的那一刹那,站在那井边,心里头死死想着你要借的东西……运气也好,本事也罢……默念着,伸手去‘碰’那人的影子……”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声音压得更低,“……可这影子……借了,就得还啊……”
“还?怎么还?”林墨的心像被吊到了嗓子眼。
王大爷深深叹了口气,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飘向村东头那湮没在暮霭里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口不祥的古井。“……法子?嗨……早八辈子就没人记得喽……老话只说,有借无还……要招大祸的……不干净的东西,最稀罕这种没主的‘影债’……”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林墨的脊椎爬上来,但旋即,便被更汹涌、更滚烫的渴望淹没。母亲在油灯下缝补时布满老茧、骨节变形的手;父亲拖着那条早年摔瘸的腿,在烈日下的田垄里佝偻的背影;还有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在煤油灯下熬红的双眼……无数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面试,必须成功!没有退路!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烟味的空气,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死死锁定了不远处晒谷场上那个正挥汗如雨、翻晒着金黄稻谷的敦实身影——陈宇,他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对他向来掏心掏肺,有求必应。
当夜,月色惨白,透过陈宇家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棂,在他黝黑憨厚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林墨揣着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声音干涩发颤:“小宇……哥……哥有件事,天大的事……只能求你……”
他将那“借影术”的传闻,连同王大爷的警告,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末了,几乎是带着哭腔,死死抓住陈宇粗壮的胳膊:“就一会儿!真的,就面试那会儿!等哥考上了,立马就还你!小宇,帮哥这一回,哥这辈子记你的情!这是哥……唯一的活路了!”
陈宇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写满了乡下孩子面对怪力乱神时的茫然和本能的不安。“墨……墨哥?这……这听着咋像……像唱大戏的词儿?靠谱么?怪瘆人的……”他挠着刺猬般的短发,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不解。
“我知道!我知道听着荒唐!”林墨急切地打断他,指甲几乎掐进陈宇的皮肉里,“可哥没别的法子了!小宇,哥求你了!就当……就当陪哥疯一次!行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看着林墨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混合着恐惧与极度渴望的光芒,陈宇那点微不足道的犹豫,瞬间被根深蒂固的兄弟义气冲垮了。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用力拍了拍胸脯:“成!墨哥!你说咋整就咋整!不就是借个影子嘛,影子还能跑了不成?咱兄弟俩,怕啥!” 林墨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愧疚同时涌上心头,他死死握住陈宇的手,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静静地流淌在两人紧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