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林默坐在宽敞明亮、弥漫着咖啡香和新装修气味的新公司创意总监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的壮观景象。阳光透过精致的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手里拿着一份刚签好的、价值不菲的广告合同,指尖却感受不到多少真实的喜悦。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脚下被阳光拉长的、属于自己的影子。影子的膝盖处,那道蜈蚣般的黑色缝合线清晰可见。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它不再灼热,却像一道嵌入本源的丑陋疤痕,正散发着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幽绿色荧光——那是“看见真相”留下的残余,也是永恒的警示。
他早己习惯了这如影随形的“副作用”。每当会议需要他力排众议、展现“魄力”,或者需要他面对难缠的客户,鼓起那种曾经梦寐以求的“勇气”时,一股无法抗拒的、足以让人瞬间昏厥的沉重困意就会排山倒海般袭来。仿佛身体深处某个被强行置换的部件在剧烈抗议,又像是某种东西在他意识松懈的瞬间,于那虚假勇气的缝隙中悄然苏醒、蠢蠢欲动。他学会了巧妙地掩饰这突如其来的疲惫,用咖啡、用短暂的离席、用更锋利的言辞来掩盖内在的撕裂感。这勇气,终究是借来的,每一次使用,都在透支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根本。
他偶尔会刻意绕路,经过那条藏匿着旧日噩梦入口的后巷。巷子依旧破败,墙壁上那些曾经诡异夺目的荧光眼睛,大部分己经褪色成模糊不清的、如同霉菌般的淡绿色斑点,只有在连绵的阴雨夜,当湿气浸润了墙壁,那些顽固的化学痕迹才会重新吸收城市的霓虹余光,幽幽地亮起,瞳孔中的符号模糊扭曲,像垂死挣扎的鬼魂。
一个微凉的傍晚,他再次路过巷口。暮色西合,路灯尚未亮起。他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沉重书包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巷子深处。她手里捏着半截粉笔,正踮着脚尖,专注地在斑驳的墙面上画着什么。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屏息凝神。借着最后的天光,他看清了——女孩画的是一个略显笨拙、却透着纯真心愿的眼睛轮廓,瞳孔的位置,被她小心地涂成了一个的、小小的粉笔心形。
林默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巷口的光明与阴影交界处,静静地看着。女孩画得很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没有上前询问,没有警告,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影子市场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像病毒一样潜伏了起来,从那个坍塌的物理空间,转移到了每个人脚下那片无法摆脱的黑暗里,潜伏在每一次内心的动摇、每一次对捷径的渴望、每一次用“代价”换取“可能”的冲动之中。它耐心地蛰伏着,如同冬眠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心防的裂缝,等待着新的交易者叩响那扇无形的门。
深夜,写字楼的顶层只剩下他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海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像亿万只永不闭合的、冷漠窥视的电子眼。林默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设计图,疲惫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光滑的桌面。
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投射在桌面上的影子,正随着他伸懒腰的动作而舒展变形。而就在那影子的脚踝处,那道丑陋的缝合线疤痕,正随着他心脏的每一次搏动,极其轻微地、规律地……搏动着。像一颗埋在黑暗深处的、不属于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落地窗前,“唰”地一声,用力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将那片喧嚣而冰冷的光海隔绝在外。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相对的黑暗和寂静。
然而,就在这寂静中,他身后巨大的、光洁如镜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了他转身的倒影。更准确地说,是他倒影的影子。那团依附在倒影脚下的浓黑,轮廓与他本人无异,但嘴角的线条,却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仿佛一个来自深渊的耳语,首接在意识的最深处响起:
“今天,你想卖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