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节气过后,深秋的肃杀之气愈发浓重,爷爷的记忆也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落叶,加速地飘零、消逝。他开始常常混淆我和父亲的面容,有时会把沙发上的菱形靠垫当作宇宙飞船精密的控制台,对着虚空发出短促而清晰的指令:“推进器准备!三、二、一,启动!” 然而,每当我将那本承载着他整个世界的笔记本轻轻放在他膝头,那片喧嚣的混沌便会奇异地平息。他会安静下来,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拿起铅笔,在空白的纸页上缓慢地、专注地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如同在绘制星图。
那天,他画了一座线条歪扭却气势犹存的铁塔,塔尖突兀地竖着一根螺旋状的天线,像一根倔强指向苍穹的手指。“喏,这就是那些外星人的信号塔,” 他用铅笔头笃笃地敲着纸面,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1958年,我和阿黄就是拔掉了这玩意儿,才把埃菲尔铁塔给保下来的。” 这突兀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父亲曾不止一次提起过,爷爷年轻时是位出色的无线电工程师,五十年代末,他本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选派去巴黎深造,却因那个特殊年代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最终折戟沉沙,梦想的翅膀还未展开便己折断。
自此,我带着新的目光重新审视那本“宇宙日志”。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平行宇宙”,竟渐渐显露出隐秘而深情的规律。每一个关于巴黎的故事里,必然有那只神通广大的“会说话的猫”阿黄,以及一座需要他奋不顾身去守护的铁塔;每一个火星场景中,总少不了那位穿着考究的章鱼邻居——细看之下,那章鱼先生领带上印着的繁复齿轮图案,竟与爷爷压在箱底、早己蒙尘的工作证上的厂徽一模一样!而在“1965年的月球基地”那一页,爷爷用彩色粉笔涂抹出一个硕大无朋的收音机形象,粗壮的天线首指蔚蓝的地球,旁边一行小字注释道:“用这个,能收到秀兰在上海弄堂里咯咯笑的声音。”
我开始尝试着回应他的宇宙。在他草草勾勒的巴黎铁塔旁,我添上蜿蜒流淌的塞纳河,在火星广袤的红色田垄边,画满了一朵朵迎着虚无阳光怒放的向日葵——那是奶奶生前最钟爱的花。有一次,爷爷的目光落在我刚刚画好的一株向日葵上,手中的铅笔忽然停住了。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眼神似乎穿透了浓重的迷雾,闪现出难得一见的清明,如同暗夜浓云中骤然透出的微弱星光:“小远……你奶奶她……最喜欢的就是向日葵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我的心坎上。
周末,我带爷爷去了市里的科技博物馆。在宏伟的航天展区,巨大的火箭模型拔地而起,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仰着头,目光在那些代表人类征服太空梦想的庞然大物上缓缓移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着自己磨得发亮的袖口——那是他年轻时陷入沉思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爷爷,” 我蹲下身,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您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当个宇航员,飞上太空啊?” 他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爽朗地笑起来:“嘿嘿,宇航员?我可是去过火星的人!” 那笑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骄傲。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分明看见,他用那苍老的、布满褶皱的手背,极其迅速地、近乎羞赧地,蹭了一下眼角。
回程的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爷爷疲惫地将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目光失焦地望着飞逝的街景,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其实……那时候……我最想做的……是设计卫星天线……” 这句破碎的低语,却比任何惊雷都更沉重地落在我心上。原来,那些在“平行宇宙”里反复出现、形态各异的飞船天线,并非无意义的涂鸦,而是他灵魂深处那簇从未熄灭的梦想星火,在记忆的废墟上顽强地、孤独地燃烧。阿尔茨海默症如同冷酷的盗火者,掠夺了他与现实世界的所有联系,却终究无法夺走那些深埋在骨血里、用遗憾和热爱淬炼出的点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