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的决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云栖村这个濒临冻结的池塘里激起了一圈绝望的涟漪。村民们围在村长家低矮的屋檐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愁云。村长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疲惫与不赞同,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灰暗的天空和远处巍峨险峻、仿佛亘古不变的雪山群峰:“孩子,那是‘白鬼’的领地!你爹…你爹就是折在那里的!那些流泪的雪人就是警告!‘永恒情绪雪’?那是哄娃娃的传说!” 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和失去的恐惧。
阿和站在人群边缘,腰间的铜铃铛沉默着,沾满了泥泰和冰碴。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用力踢开脚边一块冻硬的雪块,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知道阿宁的倔强,就像知道那冰封的溪流下,依然有暗流在涌动。
阿宁没有辩驳。她只是安静地整理着简陋的行装——一个磨破了边角的帆布背包,里面塞着最厚的衣物、几块硬邦邦的干粮、一小皮囊烈酒,还有外婆留下的那本记录着草药和模糊传说的手札。她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散发着珍珠光泽的“快乐雪”雪堆。昨夜那短暂的温暖幻象,父亲的笑容,是她唯一的火种。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再次潜入仓库。冰冷的空气中,快乐雪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她用小皮囊装了满满一袋,那温润的珍珠光泽在黑暗中像一颗微缩的星辰,给了她一丝虚幻的勇气。就在她小心翼翼盖好雪堆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埋在雪堆深处,一枚铜质的铃铛!它己经锈迹斑斑,沾满了岁月的尘垢,但阿宁一眼就认出,那形制、那大小,与阿和腰间那枚祖传的、据说能驱邪避祸的铜铃铛,一模一样!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这枚被遗弃在“快乐雪”中的铃铛,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遗忘在雪山里的悲剧。她颤抖着将它擦净,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一个不详的预兆,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塞进了背包最深处。
攀登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狰狞的獠牙。离开云栖村庇护的山谷,真正的雪山露出了它冷酷无情的面目。狂风不再是村中的呜咽,而是变成了千万头咆哮的冰兽,卷起坚硬如砂砾的雪粒,疯狂地抽打着阿宁单薄的身体。每一步都陷入齐膝深的粉雪中,拔出腿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肺部火辣辣地疼。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白。太阳像一枚冰冷的银币,挂在铅灰色的天空,吝啬地投下微弱的光芒,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阿宁的红围巾在狂风中猎猎飞舞,成了这死寂白色世界里唯一跳动的色彩,也成了她与父亲、与云栖村最后的微弱联系。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极寒中失去了意义。阿宁的睫毛、眉毛、甚至额前的碎发都结满了厚厚的冰霜,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就在她感觉意识也开始冻结、身体摇摇欲坠时,一阵微弱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钻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是歌声?断断续续,缥缈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又像是寒风在冰隙间摩擦出的奇异共鸣。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牵引着她麻木的神经。阿宁循着声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一侧陡峭的冰壁靠近。
声音的源头,赫然就在冰壁之中!一个雪人,或者说,一个被冻结在万年玄冰深处的、形态更加清晰的人形雪雕,静静地“嵌”在那里。它比溪边的那些更“精致”,身体轮廓依稀可见,覆盖着晶莹的冰层。最令人惊异的是它的“眼睛”——那是两颗巨大的、纯净无瑕的琥珀!金黄色的树脂里,清晰地封存着一幅微小却生动的画面: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老式登山服,在灿烂的阳光下相视而笑,笑容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无畏的爱意。那琥珀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两颗凝固的星辰。
“别害怕,孩子……”一个声音首接在阿宁的脑海中响起,温和、沉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慈爱,如同春雪初融时溪水的潺潺。正是那雪人!它被冰封的嘴唇并未翕动,声音却清晰地在她心间流淌。“我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个,能看见‘真相’的人。”
阿宁的心脏狂跳,一半是恐惧,一半是难以言喻的激动。她冻僵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她的疑问。
“百年前……”雪人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我们,一群像你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的人,来到了这里。我们看到了它的壮美,也预见了它的脆弱。那时,雪山开始变得不稳定,冰川消融的迹象初现……为了守护它,也为了守护山下像云栖村那样的家园,我们做出了选择。”琥珀纽扣中的男女笑容依旧灿烂,与这悲壮的话语形成令人心碎的对比。“我们将自己最纯粹的情绪,连同生命的热度,注入了这片亘古的冰雪之中。喜悦、希望、勇气……凝结成了‘快乐雪’,它能滋养万物,维系生机,是云栖村赖以生存的根基。而悲伤、痛苦、牺牲的决绝……则化为了‘悲伤雪’。它的泪水看似苦涩,实则蕴含着强大的守护意志,能加固冰川,延缓消融,是大地最后的防线。”
阿宁的呼吸几乎停滞。她想起了仓库里的“快乐雪”,想起了溪边那些流泪的雪人,想起了被泪水泡塌的老柳树……原来那并非厄运,而是冰川在悲鸣,守护者在哭泣!
“那‘遗忘雪’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还有我爹……”
“遗忘雪……”雪人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悲悯,“那是我们留给后人最后的温柔。当巨大的灾难无可避免地降临时,当痛苦足以压垮整个村庄的灵魂时,‘遗忘雪’会悄然落下。它并非真正的抹杀,而是将那些最尖锐、最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暂时封存,如同冬眠的种子。它给予生者喘息的空间,让他们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等待……等待希望重现的春天。你的父亲……”雪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阿宁颈间的红围巾上,“他是一位真正的守护者,他触碰到了真相的核心。”
“你的围巾……”雪人伸出那由枯枝和冰凌构成的手臂,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轻轻触碰了一下阿宁的红围巾边缘。“是用最纯粹的‘遗忘雪’混合着山间的火绒草纤维织成的。里面……封存着你父亲最后的记忆,他未能说出口的话,他最深沉的守护。”
仿佛是为了印证雪人的话,就在那枯枝触碰的瞬间,阿宁颈间的红围巾骤然亮起!不是火焰的光芒,而是一种柔和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微光!这光芒瞬间将阿宁的意识拉入了一片惊心动魄的画面:
震耳欲聋的轰鸣!遮天蔽日的白色巨浪!父亲,那个魁梧的身影,在排山倒海般的雪崩洪流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无比坚定!他没有逃跑,而是奋力扑向一处被冰雪半掩的岩缝!就在那岩缝深处,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在狂风暴雪中顽强地摇曳着——那是几株刚刚破土、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树苗!父亲用自己宽厚的背脊,死死地护住了那几株幼苗!巨大的雪块无情地砸落,将他彻底吞没……画面消失前最后一瞬,是父亲望向幼苗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温柔、无悔的守护,和一种……托付。阿宁知道,那些幼苗,就是如今云栖村边缘那片神秘“记忆森林”里,最古老、最粗壮的第一代树!
“爹——!”撕心裂肺的呼喊卡在阿宁的喉咙里,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脸颊上冻成了冰珠。原来遗忘不是抛弃,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背负!父亲的牺牲,是为了守护那象征生命与记忆的种子!
“小心!”雪人的警示如同惊雷在她脑海炸响!
晚了!
大地剧烈地颤抖!阿宁脚下坚实的雪壳瞬间崩裂!比之前画面中恐怖百倍的雪崩,如同苏醒的白色巨魔,从更高更陡的山巅咆哮着倾泻而下!巨大的气浪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将阿宁像一片枯叶般狠狠掀飞!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被无边的白色吞噬之际——
“唳——!”
一道熟悉又清越到极致的鸣叫撕裂了雪崩的轰鸣!那只浑身雪白、双翼凝结冰晶的巨大候鸟,如同划破绝望的银色闪电,从翻滚的雪浪上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俯冲而下!它宽大的翅膀猛地一扇,并非对抗雪崩,而是扫过阿宁身前那片即将砸落的、如同房屋般大小的雪块!
奇迹发生了!
被它翅膀扫过的空间,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裹挟着万钧之势的雪块,竟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细碎的冰晶在候鸟翅膀带起的气流中飞舞折射,形成一片短暂的、梦幻般的停滞区域!
白色候鸟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穿透云霄的清鸣!这鸣叫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召唤,首抵雪山的心脏!
“轰隆隆——!”
回应它的,是雪山深处传来的、沉闷而巨大的轰鸣!不是雪崩,而是更深层的、冰河开裂的声音!阿宁身下的冰层剧烈震动,蛛网般的裂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去!冰层在崩裂、塌陷!刺骨的寒气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然而,就在那深邃幽暗、仿佛通往地狱的冰裂缝隙深处,一点光芒骤然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赤红如跳动的心脏,湛蓝如深海的眼泪,金黄如秋日的暖阳,翠绿如初生的嫩芽……各种纯粹而温暖的色彩交织、汇聚,最终形成了一座巍峨的、由无数奇异冰雪构成的灯塔!它从冰渊深处升起,光芒穿透了弥漫的雪尘和深沉的黑暗,温暖而不刺眼,坚定地照亮了阿宁被绝望笼罩的世界!灯塔的光芒仿佛拥有实体,驱散了刺骨的严寒,带来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感。
“永恒……情绪雪……”阿宁趴在冰冷的裂冰边缘,望着深渊中那座光芒万丈的灯塔,喃喃自语。原来传说并非虚幻!这凝聚了百年前守护者灵魂、维系着雪山与大地平衡的终极力量,真的存在!它就在眼前!父亲的牺牲,雪人的低语,候鸟的指引……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座光芒之塔。她的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那不是悲伤,而是找到了方向的决然。她必须抵达那里,为了父亲,为了云栖村,为了所有被“遗忘”和“悲伤”所困的灵魂。她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被冰棱划破的手掌,向着那深渊中的光芒,迈出了无比坚定的一步。雪山的风,依旧在呼啸,但此刻,风中似乎夹杂了来自灯塔的、无声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