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云栖村”蜷缩在连绵雪山的怀抱里，仿佛一个冻僵的梦。寒风，像无形的刻刀，卷着细碎的、几乎看不见的雪粒，呼啸着掠过低矮的屋顶、光秃秃的枝桠，最终在村外那条蜿蜒的溪流上盘旋。溪水早己凝固，覆着一层厚厚的不透明的冰壳，像大地封存秘密的眼睑。
阿宁就蹲在这冰封的溪畔，小小的身影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她的目光，穿透寒风的呜咽，牢牢锁在对岸。那里，一个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正伫立在灰蒙蒙的雪地上。它堆得歪歪扭扭，身形臃肿而不协调，用的雪并非纯净的洁白，而是沾染了泥土和枯草屑的灰扑扑的颜色。最令人心颤的是它的“脸”——两颗深陷的黑窟窿代替了眼睛，下方两道清晰的泪痕蜿蜒而下。那不是冰雪融化的简单水流，而是持续不断的、带着某种沉重悲伤的泪水。泪珠滚落，一滴，又一滴，砸在溪面的冰层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在坚冰上蚀刻出细小却深邃的孔洞。这是本月以来的第七个了。这些悲伤的造物如同不请自来的幽灵，无声地哭泣着，它们的泪水正悄然改变着什么。
“阿宁！又蹲在这儿看那些怪东西？”一个带着喘息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寒冷。是阿和，阿宁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脚下的“咯吱”声格外刺耳。他腰间那枚祖传的、据说能驱邪的铜铃铛，此刻沾满了细小的冰碴，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沉闷的、被冻住的叮当声，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清越。“村长说了多少遍了，这些雪人是厄运的征兆，是山神不高兴了！离它们远点！”阿和的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厄运”，一声凄厉的惊呼猛地撕裂了村庄的寂静，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的巨响，从村西头滚滚而来！两人惊愕地望去，只见村口那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个春秋的老柳树，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轰然倒塌！巨大的树冠砸在地上，扬起漫天雪尘。阿和倒抽一口冷气，阿宁则下意识地攥紧了颈间那条触感温润的围巾——那是外婆留给她的，一条颜色鲜艳如血的红围巾。
指尖抚过围巾边缘细密整齐的针脚，冰冷的触感下，一段尘封的记忆陡然翻涌而出。同样是这样一个酷寒的雪夜，七年前。父亲，那个总是带着松脂清香的魁梧猎人，仔细地将这条新织好的红围巾系在她幼小的脖颈上，笨拙地打了个结。围巾柔软厚实，立刻隔绝了刺骨的寒意，包裹着父亲手掌残留的温热和那股令人安心的、淡淡的松脂气息。“在家乖乖的，阿宁，爹去巡山，看看有没有冻坏的牲口。”父亲背起猎枪，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留下这句寻常的叮嘱。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自那夜起，一种奇异的“遗忘雪”开始笼罩山林，那雪细腻如尘，闪着微弱的银光，落在身上仿佛能吸走人的记忆。它像一层顽固的、不愿消散的灰色迷雾，覆盖了所有可能指向父亲失踪的痕迹。
寒意似乎顺着脊椎爬上来，阿宁打了个哆嗦。老柳树的倒塌，难道真和这些流泪的雪人有关？它们的泪水……似乎真的在侵蚀着脚下的大地？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风在屋檐下呜咽。一个念头如同鬼火般在阿宁心中点燃，越来越亮。她悄悄溜下冰冷的土炕，避开守夜人的灯笼，像只灵巧的狸猫，潜入了村子中央那座古老的石头仓库。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发出轻微的呻吟。月光吝啬地透过高墙上唯一的小木窗，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投下一方清冷的光斑。光斑的中心，并非寻常的杂物，而是一个小小的、刻意堆砌的雪堆。这雪与众不同，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一种珍珠般柔和温润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某种内敛的喜悦。这就是村民们口口相传、珍而重之的“快乐雪”，据说是祖辈在最幸福的时刻收集封存的，是村庄的“元气”。
阿宁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颤抖着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撮“快乐雪”。雪花入手冰凉，但奇异的是，那冰凉并未持续，反而迅速转化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开，首抵心尖。就在这暖意升腾的瞬间，掌心发光的雪粒中，竟浮现出清晰的影像：一个小女孩咯咯笑着在雪地里奔跑，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笨拙却充满爱意地堆着一个雪人。那雪人用乌黑的煤球做眼睛，煤球竟然调皮地眨动着！父亲变戏法似的在雪人那根胡萝卜鼻子里塞进一块亮晶晶的麦芽糖，然后笑着把小女孩——幼年的阿宁——高高举起，让她去“偷”雪人鼻子里的甜蜜……
“别碰它们！”
一声苍老而严厉的暴喝如同惊雷在身后炸响！阿宁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掌心的“快乐雪”簌簌落下，幻象瞬间消失。她猛地回头，只见村长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愤怒。他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阿宁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痛呼出声。
“这些雪是祖先留下的命根子！碰了它们会招来……”村长的话音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望向仓库门外漆黑的夜空。
“唳——！”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鸟鸣毫无预兆地从高空炸响！那声音尖锐、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仿佛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利爪正在狠狠撕扯着厚重的夜幕！仓库的木窗被震得嗡嗡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席卷了狭小的空间。阿宁的心脏狂跳不止，她奋力挣脱村长冰冷僵硬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仓库！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巨大的、雪白的影子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村庄低矮的屋顶。那是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的候鸟！它浑身羽毛如同最纯净的新雪，没有一丝杂色。更令人惊骇的是，它展开的宽阔双翼边缘，竟凝结着无数细小的、棱角分明的冰晶！月光和星光洒落在这些冰晶上，折射出无数道迷离变幻的、彩虹般的光芒！
这道奇异的光芒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村庄边缘那片幽暗深邃的“记忆森林”——传说中记录着村庄古老往事的禁地。光芒所及之处，异变陡生！森林中那些百年、甚至千年的古树，沉睡的年轮竟开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如叹息的“嘎吱”声！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粗糙的树皮上，开始浮现出模糊的人影轮廓！那些人影穿着样式古老的、厚重的登山服，肩并肩，手挽手，正坚定地朝着雪山深处进发，身影在树皮纹理间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被时光尘封的悲壮与决绝……
阿宁僵立在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仓库里村长的警告、眼前这奇幻的景象、父亲消失的谜团、还有那些不断流泪的悲伤雪人……所有的一切像冰冷的雪块砸进她的脑海，轰然作响。她下意识地再次攥紧了颈间的红围巾，那抹鲜艳的红色，在诡异光芒的映照下，仿佛成了这混沌雪夜中唯一确定的存在。一个声音在她心底越来越清晰：云栖村的平静，连同父亲失踪的真相，都隐藏在那片被“遗忘雪”笼罩的、正发出无声呐喊的雪山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