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花房,万籁俱寂。雨终于停了,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玻璃顶棚,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幽蓝之中。林夏在花房最深处、一个堆满废弃花盆和杂物的角落,发现了一株她从未见过的植物。
它形态优雅,茎秆纤细却坚韧,几片狭长的叶片舒展着,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深海珍珠般的光泽。在月华的浸润下,叶片上那些极其细微的脉络,竟像融化的液态黄金般,缓缓流淌着温暖而柔和的光晕。更奇异的是,当林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悦耳的哼唱声,如同最轻柔的耳语,首接在她心间响起——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正是奶奶林婉华最爱哼唱的那首《茉莉花》!旋律、韵味,甚至那带着江南口音的婉转,都一模一样!
林夏如遭电击!她猛地想起爷爷日记夹层里那张“苏念安”护士证上的娟秀字迹!难道…难道这株植物…?
“这…这就是…遗忘草?”林夏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嘶哑,几乎不敢呼吸。她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流淌着光晕的叶片,却又怕惊扰了这份不可思议的奇迹。
窗台上的红玫瑰,一根带着尖锐利刺的花枝无声地伸长,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珍珠般叶片的最边缘。一滴的、如同融化了月光的露珠,顺着叶尖滚落。就在露珠滴落的瞬间,林夏眼前的世界再次被柔光笼罩!
不再是沙漠,不再是战场。她看到一间简陋却干净的野战医院病房。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为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士兵更换手臂上的绷带。士兵的脸被绷带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少女的侧脸温婉而专注,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正是年轻时的奶奶林婉华!就在她专注换药时,士兵藏在绷带缝隙里、似乎想偷偷送给她的一小簇野花,不慎掉落在地。那野花有着极其纯净的天蓝色花瓣,花蕊嫩黄——正是爷爷林远山一生最钟爱的蓝雪花!
遗忘草的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柔和,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将林夏温柔地包裹其中。海啸般的记忆碎片,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力,汹涌地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爷爷临终前的病榻。枯槁的老人紧紧握着奶奶同样枯瘦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一种奇异的释然。“念安…”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这次…换我先忘记了…别怪我…” 接着,她看到爷爷在花房里的无数个日夜。他对着龟背竹低语,对着玫瑰倾诉,对着每一株植物呢喃。原来,他不是在闲聊,他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只有他自己掌握的园艺秘法,将他与奶奶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那些战火中的惊险、分离的煎熬、重聚的甜蜜、误会的酸楚、守护的决绝、以及岁月沉淀的深情——如同编织最华美的锦缎,一丝一缕地“刻录”进植物的生长纹路、叶片脉络、甚至是花朵绽放的瞬间!奶奶那些因痛苦和疾病而变得混乱、破碎、被“遗忘”的珍贵时光,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它们被爷爷以另一种形式,小心翼翼地保存、封存,在这座花房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甚至每一粒尘埃里!
刺耳的手机铃声再次撕裂了夜的宁静,屏幕上跳动着“姑息病房”的号码。林夏抓起那盆散发着温润光芒的遗忘草,像捧着救赎的希望,不顾一切地冲出花房,冲进沉沉的夜幕,冲向那栋被消毒水气味笼罩的白色建筑。
病房里,仪器的电子音规律而冰冷地滴答作响,如同生命的倒计时。奶奶林婉华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在松软的被褥里,几乎看不见起伏。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枯枝般的手却依旧以一种惊人的力量,死死攥着一把磨得锃亮、握柄处缠着褪色布条的老旧园艺剪——那是爷爷林远山用了大半辈子的工具。
“奶奶…”林夏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将遗忘草那流淌着月华般光晕的叶片,轻轻放在奶奶那只紧握着剪刀的手背上。“奶奶,您看…您看这是什么?爷爷让我带给您的…”
奇迹,就在这一刻悄然发生。
心电监护仪上原本微弱而紊乱的曲线,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渐渐变得平稳而有力。奶奶浑浊的、仿佛蒙着一层厚翳的眼睛,竟奇迹般地亮起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拨开厚重乌云的晨曦。她似乎感受到了手背上那奇异的触感和温度,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缓缓地、极其珍惜地抚摸着那片珍珠般温润的叶子。
“阿远…”一个几乎细不可闻、带着无限眷恋和释然的声音从奶奶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像一阵风,“你…终于把西伯利亚的…雪…带来了…” 随着她的抚摸,遗忘草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叶片上流淌的光晕骤然明亮!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出现了——一丝丝淡蓝色的、如同冰晶般的光点从叶片的脉络中溢出,迅速在病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凝聚、生长!
转瞬之间,整个病房被一片梦幻般的蓝雪花海温柔覆盖!墙壁上、天花板上、仪器上、甚至奶奶的被褥上,都“生长”出无数朵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蓝雪花!它们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由柔和光芒构成的幻影。更令人心碎又心醉的是,每一片蓝雪花的花瓣上,都如同投影般,清晰地闪烁着林远山和林婉华年轻时的合影——在战地医院门口的羞涩微笑,在刚建好的花房前的并肩而立,在第一次看到蓝雪花盛开时的惊喜相拥…那些被岁月尘封、被病痛掩盖的容颜,此刻在光之花中鲜活地绽放。
“它在…改写记忆。”窗台上,那束红玫瑰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知何时它被林夏带了过来,静静地立在那里,花瓣上的冰晶在蓝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不是抹去,亲爱的。它只是…将那根扎在心上的刺,小心翼翼地出,裹上最柔软的丝绸,编织成一枚可以佩戴在胸前的、带着体温的勋章。将无法言说的痛苦,转化成了可以凝视、可以触摸的…温柔的印记。”
林夏颤抖着翻开一首带在身边的园艺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简单却深情的剪影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显然是童年的林夏)和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妇人(奶奶林婉华),依偎在花房的玻璃穹顶下,周围环绕着繁茂的植物线条。在剪影的旁边,是爷爷林远山最后留下的、笔迹己显虚浮却依旧温暖的句子:
“夏夏,当你找到遗忘草时…记得告诉念安…我在每一片叶子里…都藏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