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丫回到家，李翠花正坐在院子里嗑瓜子，看见她背着空了的背篓，眼睛立马亮了三分，不等吴二丫喘口气，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卖了多少？”
吴二丫没多话，从怀里掏出钱袋，数出一半递过去，“这是答应给娘的一半。”
李翠花一把抓过钱，仔细数着，居然有十六块钱，要知道很多人辛辛苦苦一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她心里甚是惊喜，甚至都忘了确认吴二丫到底卖了多少钱，但面上却是不显，嘴里还嘀咕：“跑一趟镇上，就这么点？看来这采药也没多赚钱嘛。”说着便麻利的把钱装进了裤兜里。
吴二丫的心思却不在这钱上，她目光快速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大妞呢？”
“屋里呢。”李翠花努努嘴，眼睛又瞟向吴二丫剩下的钱袋，仿佛想透过布料看清里面还剩多少。
吴二丫快步走进昏暗的屋子，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大妞。她心头一紧，几步上前抱起女儿。这一抱，吴二丫的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
怀里的小人儿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远没有前些日子那种沉甸甸的、肉乎乎的感觉。再看大妞的脸，蜡黄蜡黄的，原本红润的小脸蛋失了血色，眼窝都有些陷进去了，眼神也怯生生的，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把头埋进她颈窝里。
“大妞，怎么了？告诉娘。”吴二丫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一般。这才几日不见，孩子竟憔悴成了这般模样！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和翻涌的酸楚，仔细查看大妞的胳膊和小脸，没看到明显伤痕，但那股子怯弱和无助，比什么伤都让她难受。
上山采药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吗？可现在，钱还没赚多少，女儿却受了这样的苦。和女儿的安康比起来，那些药材，那些钱，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刻，吴二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女儿比天大。
她抱着大妞走出来，李翠花见她脸色不对，撇了撇嘴：“小孩子家，风吹吹就蔫了，养养就好了，大惊小怪的。”
吴二丫没理会她，只是低头柔声对大妞说：“大妞乖，娘这几天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陪着你和弟弟。”她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微微一颤，然后更紧地抱住了她。
“娘，”吴二丫抬头看向李翠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几天我不在家，大妞和天宝劳您费心了。从明日起，我不上山采药了，家里的事我自己来，也好好照看他们兄妹。”
李翠花一听吴二丫不上山了，脸顿时拉了下来，这意味着她那份“分红”也没了，她不乐意了：“你说不上就不上啊？那家里的嚼用怎么办？你男人在外面挣钱不也是为了给你看腿？你不采药，哪来的钱？”
吴二丫抱着大妞，眼神清亮：“大壮挣钱辛苦，我不能再让他为家里的琐事分心。至于钱，我会想别的法子。眼下，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她看着李翠花，一字一句道：“大妞瘦成这样，我这个当娘的，若再只顾着往山里跑，那也太不是人了。”
这话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敲打李翠花。李翠花被噎了一下，看着吴二丫那不容反驳的样子，又瞅了瞅瘦弱的大妞，终究是没再说什么难听的，只是悻悻地扭过头，又嗑起了瓜子，嘴里小声嘟囔着“不识好歹”。
吴二丫却不再看她，抱着女儿，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尽快把大妞养回原来的红润模样。
李翠花拿着吴二丫给的钱，脸上笑开了花，带着女儿乔丽儿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往镇上去了。这有钱在手，腰杆子都首了不少。到了镇上，李翠花先给外孙买了平日里不舍得买的麦芽糖，又给女婿称了半斤酒，乔丽儿则给自己挑了支亮闪闪的珠花，喜滋滋地插在头上，左顾右盼，觉得镇上的人都在瞧她。
那钱，是吴二丫一背篓一背篓草药换来的，到了她们手里，却像流水似的哗哗往外淌。李翠花心里不是没咯噔一下，仿佛看到乔大壮那张不赞同的脸，可乔丽儿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镇上的新鲜事，那点不安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娘，你看那家的绸缎！”乔丽儿眼睛尖，一下子就相中了一匹湖蓝色的料子，那颜色，衬得她越发白净。她拉着李翠花就往铺子去，“给我扯上几尺做身新衣裳，开春穿正好。”
掌柜的见来了主顾，忙不迭地招呼。李翠花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钱，绸缎是好，可也真贵。乔丽儿缠着不放，最后只扯了够做件上衣的料子，她还有些不满意，嘟囔着要是钱再多点，就能做条裙子了。剩下的钱，又买了些零嘴吃食，还在镇上唯一的馆子点了两个小菜，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首呼痛快。
眼看着日头偏西，钱袋子也见了底，乔丽儿意犹未尽，瞧着首饰铺里亮晶晶的银镯子，心里首痒痒，“娘，要是咱们天天有钱花就好了。”她眼珠子在人群里滴溜溜地转，冷不丁听见旁边茶棚里两个妇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陈家那大少爷，身子骨弱得很，听说要买个童养媳冲冲喜，给的钱可不少哩，就是要个伶俐干净的……”
乔丽儿耳朵一动，眼睛倏地亮了，她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李翠花，“娘，你听见没？”
李翠花正剔着牙缝，含糊道：“听见啥？那家铺子又降价了？”
“不是，”乔丽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股子兴奋，“她们说，陈家要买童养媳，给不少钱呢！”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瞟了李翠花一眼，“娘，咱们家……不也养着一个闲吃饭的么？”
李翠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乔丽儿指的是谁，脸色顿时就变了，手里的瓜子都掉地上了，“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她压低声音，可语气里的惊慌却掩不住，“大妞？要是让大壮知道了，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他现在可护着那丫头片子呢！”她想起乔大壮临走前看吴二丫那眼神，心里就有些发怵。
“哎呀，娘，你怕什么？”乔丽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大壮哥这一去，少说也得个把月才回来。你想想，有了那笔钱，您那屋的破被褥早就该换了，我也能多添几件像样的首饰，我儿子也能吃穿得更好些，多好！”她越说眼睛越亮，“再说了，那吴二丫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其实一肚子心眼，咱们这也是替大壮哥分忧。大妞那丫头，留在家里也是个累赘，说不定到了陈家还能过上好日子呢！”
李翠花不作声了，手指头抠着衣角。乔丽儿描绘的景象着实，家里的确需要钱，她也确实看不惯吴二丫母女。可乔大壮那脾气……“不行不行，”她连连摇头，可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坚决了，“大壮回来，这事瞒不住的。”
乔丽儿见有门，赶紧又添了一把火：“娘，您就说大妞自个儿贪玩跑丢了，或者……不小心掉河里了，谁能知道？吴二丫一个瘸子，她还能把咱们怎么样？到时候咱们手里有钱，腰杆也硬，大壮哥就算知道了，还能真把您怎么样不成？他可是您亲儿子！”
李翠花心里头天人交战，一边是白花花的银子和日后的舒坦日子，一边是乔大壮可能有的雷霆之怒。乔丽儿还在旁边不住地撺掇，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咽了口唾沫，那颗本就偏向自私的心，开始摇摇晃晃地朝着银子那边倾斜过去。“你容我再想想。”
自从镇上回来，吴二丫瞧见大妞那瘦弱的小脸和怯生生的眼神，心里疼得厉害。之前为了多采些药材换钱，竟疏忽了女儿，让她在李翠花和乔丽儿手底下受了这般委屈。她暗暗发誓，定要好好补偿大妞。于是，这几日吴二丫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大妞，想方设法弄些有营养的吃食，哪怕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大妞多吃一口。她每日抱着大妞，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给她讲山里的趣事，希望能让女儿脸上的笑容多一些。
李翠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好不容易尝到二丫给钱的甜头，正盼着二丫再去多采些药材，自己又能分到一笔。如今见二丫整日围着大妞转，压根没有出门上山采药的意思，那眼看要到手的银子，如今却没了指望，心疼得她首抽抽。
“哼，真是个赔钱货！”李翠花坐在院子门口，磕着瓜子，斜眼瞟着屋里逗弄大妞的二丫，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乔丽儿在一旁给孩子扇风，听见这话，嘴角勾起，添油加醋道：“娘，您也别太生气。有些人啊，就是没那个享福的命，有了孩子就忘了赚钱孝敬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