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
温言推开书房厚重的门时,脚步放得极轻。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
陆宴淮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背对着门口,面朝着那幅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幅油画——《溯光》。
画中的深蓝与墨黑如同冰冷的漩涡,几乎要将整个空间吞噬。
唯有画面中心那束由无数破碎暖金笔触艰难汇聚而成的光,倔强地向上刺破重压。
陆宴淮的身影在画布巨大的阴影下,显得异常孤寂。
“陆总。”温言在几步开外站定。
陆宴淮没有动,目光依旧黏在那幅画上,过了几秒,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嗯。”
“小江少这幅画的手续己经办好了。”
陆宴淮的指尖在冰冷的画框边缘划过,最终落在那束光芒上。
这幅倾注了江挽痛苦与挣扎的画,陆宴淮用天价买下它,却连靠近它的作者的资格都没有。
“人呢?”陆宴淮的声音沙哑。
温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陆少开车带着小江少,离开巴黎了,目前正在普罗旺斯的艾克斯小镇旅行。”
空气骤然凝滞。
陆宴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无力感蔓延开来,将他整个人钉在沉重的座椅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派两组人,跟过去。”陆宴淮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只跟着,不许靠近,只要确保他们的安全。”
“是,陆总。”
温言垂首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书房厚重的门。
陆宴淮的目光死死盯在画布上那束挣扎的光,仿佛要将其看穿。
良久,他猛地抓起桌角那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首接灌入口中,辛辣感一路灼烧到胃底。
一瓶很快见底。
陆宴淮又伸手去够酒柜里的下一瓶,动作粗暴地打开瓶盖。
酒精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流,却浇不灭心底那一片冰封的荒芜。
陆宴淮颓然地靠进椅背,昂贵的西装外套被扯开,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
昏黄的灯光在画布上晃动,那冰冷的深海漩涡仿佛活了过来,将他一点点拖拽进去。
眼前模糊的光影交错,幻化成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陆宴淮看到记忆里的自己穿着挺括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冷硬的小臂。
皮带在手中对折,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角落里,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
江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嶙峋的脊背,上面交错着几道新鲜的、狰狞的红痕。
江挽死死咬着下唇,血珠从唇瓣渗出来,混着脸上的冷汗和泪水往下淌,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那双曾经盛满碎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麻木。
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看着我!”回忆里陆宴淮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高高在上的审判:
“告诉我,你错在哪里?”
江挽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却倔强地不肯抬头,更不肯说一个字。
那份沉默,在当时的陆宴淮看来,是最大的忤逆。
皮带撕裂空气的声音再次炸响。
酒瓶从陆宴淮脱力的手中滑落,“砰”地一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
陆宴淮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溢出痛苦压抑的嘶吼,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野兽。
酒精放大了悔恨,也撕开了他长久以来刻意忽略的真相。
他带给江挽的,从来不是自以为是的驯服和拥有,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那地下室冰冷的锁链、皮带撕裂皮肉的剧痛、被强行灌下药物时的窒息与绝望……
是他亲手将那个原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推进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陆宴淮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酒精灼烧着喉咙,胃里翻江倒海。
他踉跄着冲到洗手间,对着冰冷的洗漱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陆宴淮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眼眶赤红,脸色灰败,头发凌乱,昂贵的衬衫前襟沾满了酒渍和污秽,狼狈不堪。
陆宴淮扶着冰冷的台面,大口喘息。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睥睨众生的陆氏掌舵人,只是一个被悔恨和绝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可怜虫。
他想弥补。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板。
陆宴淮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江挽面前,想用余生去抚平那些狰狞的伤疤,想看到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光亮。
可是,他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了。
前段时间,陆宴淮的一封封亲笔信寄往江挽的住所。
昂贵的定制信笺,上面是陆宴淮极其罕见地、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
没有命令,没有威胁,只有笨拙的道歉和小心翼翼的关心。
陆宴淮搜罗所有他能想到的江挽可能会喜欢的东西:最新款的顶级画材,限量发行的绝版画册,一束带着露珠的碎冰蓝玫瑰花束……
然而,所有这些承载着他笨拙悔意和卑微希冀的东西,从未到达过江挽的手上。
陆今野甚至不需要拆开,只看那过分考究的包装和熟悉的寄件人信息栏的留白,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谁寄来的。
陆今野眼神冰冷,下颌线绷紧,径首走到院墙外的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将包裹“哐当”一声扔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接着是第二个包裹,第三个……
昂贵的画材、精美的画册、散发着清香的玫瑰,连同那些未曾拆封的信件,统统埋葬在垃圾的腐臭里。
陆宴淮知道陆今野将他寄出的所有东西都扔进了垃圾桶,知道他们今天一起去了哪个景点,在哪个小餐馆吃了晚餐……
陆宴淮知道一切,却像一个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孤魂。
挫败感和蚀骨的悔恨日夜啃噬着他。
酒精成了唯一的慰藉,却越喝越清醒,让他清醒地痛着。
一股无法遏制的的冲动猛地将陆宴淮紧紧包裹。
他想见江挽。
他现在就想要见到江挽,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陆宴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甚至没顾上换下皱巴巴的衬衫,带着一身酒气和迷离的意识踉跄着冲出门。
引擎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下一秒,陆宴淮推开车门,脚步虚浮地走向别墅那扇紧闭的门。
陆宴淮抬起手,攥紧的拳沉重而混乱地砸在厚重的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