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之川只用半个晚上看完季柃苔的前半生,走马观花灯般的画面像一把钝刀,高悬于头顶却迟迟不落下,只是缓慢而固执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雨声拍打在窗台上,稍稍唤回他的神智,他伸手往脸上一抹,怎么这么湿?
卓之川神智渐渐回笼。
雨,屋顶在漏水。
梦里头在下雨,外头也在下雨。
梦中也是这样的雨天啊,卓之川望着身穿雨衣的外婆,佝偻着呢身子,正在院中抱废纸。
瞳孔骤然紧缩,猛得向前冲过去,他能感受到雨水钻进鞋底的湿漉和黏腻感。
很真实,不是梦,不是梦。
外婆看着人出来,停下手头的活儿,“小卓,大半夜被雨声吵醒了?”
“嗯。”卓之川让外婆站在屋檐下,自己接过她手中的废纸,将它们全部搬到屋里头,“外婆,雨天地滑,你不要出去卖废品。”
“我晓得,不去哩,这半夜突然下雨,纸一淋雨卖不到钱,我就把它们收到屋里头,天晴再出去。”
可你上辈子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卓之川在心底默默说道。
“好。”他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地上散落的都是外婆一张一张捡回来的,是上辈子外婆和苔苔的希望。
“外婆,你在哪儿,我怕。”
季柃苔蜷在床角落,带着哭腔的语句断断续续地溢出唇畔,字句间还夹着细微的抽噎。
“外婆,外婆!”
“苔苔不怕,外婆马上就来哈。”
外婆说完,屋里人像是吃颗定心丸,不过声音还有些颤抖,“好……”
卓之川知道季柃苔怕打雷,前世只要是打雷的阴雨天,季柃苔犯病次数便格外多。
之前他还不知道缘由,现在都明白了,在一个平常的雷雨天,季柃苔失去了他的外婆,他最后的家人。
卓之川把东西都放在屋里头,让外婆回房陪苔苔,撑开伞面刚走出院门,就被后方的外婆喊住。
“小卓啊,这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你要去哪里呀?”
“屋顶漏水,我去汽修店仓库凑合一晚。”
真是屋破偏逢急雨,雨水顺着顶上的大窟窿倾斜而下,不偏不倚全砸到床上,褥子拧出的雨水都可以洗个冷水澡。
其他稍微干点的边角窄得连只猫都塞不下,更何况他一个人。
外婆一听,那确实住不下人,但谁家下雨往屋外跑,况且汽修店离这里有段脚程。
不安全,太不安全了。
“小卓,来家里住,有家还去外头住像个什么话!”
外婆一锤定音,二话不说拉着落汤鸡的卓之川回屋,“你去换身干衣物,我给你铺个床。”
说完便转身推开尘封己久的门,这里原来是苔苔爸爸妈妈的房间,两人走后便空了出来。
燕燕走后,她也不经常进去,房里的布置都没变动,过年他们走后什么样子,现在就是怎么样子。
一首就当留个念想,总想着有天孩子们回来,推门就是找到家的感觉,躺下就是舒心。
外婆擦掉眼角的泪,掀开床上的遮灰布,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又小心收拾好她女儿女婿放在桌上的物件儿。
“小卓,以后你要是想在这里住着就住着。”
外婆看着进门便一言不发的卓之川,呵呵一笑,“家里就我和苔苔,你来了更热闹些,快睡吧。”
外婆回到她的房间,见季柃苔拿着被子盖住头,像只受惊的小兽,在里头不停发抖。
“苔苔,外婆来了。”
“外婆。”季柃苔抬手掀开被子,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抱住外婆,“怕。”
“苔苔不怕,外婆在,不怕不怕。”
外婆不停地轻拍季柃苔的后背,窗外雨声悄无声息钻入耳间,心中的苦涩却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久旱逢甘霖,这本是上天带给大地的馈赠,她却在生机盎然中先后失去丈夫和女儿。
要不是苔苔抓着她,她早就累得活不下去了。
卓之川垫着外套躺在床上,理着脑袋里混乱的记忆,外婆是为赚钱给苔苔治腿,只要把腿治好,她就不会雨天出门拾荒,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门口响起熟悉的“三短一长”敲门声,卓之川连忙下床开门。
外婆抱着季柃苔,季柃苔抱着小猪枕头,两人站在门口,尤其是季柃苔,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往里瞧,眼里充满对卓之川的依赖,许是刚才哭过,眼眶发红,看着让人心生怜爱。
“小卓啊,苔苔说要来挨你睡,你是晓得他的,外婆也没办法。”
卓之川当然晓得,小时候的季柃苔求人有三法宝,一摆二抱三撒娇,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
对着亲近的人越发得心应手。
卓之川也无法拒绝。
“哥哥,我枕头都带来了,你要赶苔苔走嘛,能不能不赶走,苔苔很乖的。”
卓之川侧身,外婆便抱着季柃苔走进房间,将人放好又盖好被子,说道:“今晚降温,晚上别打被子,要听哥哥的话哈。”
“嗯嗯,外婆去睡觉,苔苔很乖的。”季柃苔目送着外婆出门,兴奋地在床上打滚,像碰见猫薄荷便一发不可收拾的小猫,往枕头上蹭了又蹭。
玩了好一会儿,卓之川见他打个哈欠泪花都出来,便拉了灯绳,室内陷入昏暗,将人镇压在被子底下,“苔苔睡觉,哥哥困了。”
“哦……嗯哥哥你不盖被子吗?”季柃苔偷偷把被子搭在卓之川身上,又哼哧哼哧把头贴着卓之川的手臂。
嘿嘿嘿,哥哥超有安全感。
“自己盖好。”卓之川给他压好被子边角,便没管季柃苔悉悉索索的小动作,像只晚上找小零食的老鼠。
身旁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小孩儿己经睡熟了,卓之川又听见外头的动静声,便轻手轻脚下床开门,他刚好也有事情同外婆说。
老人在烛光下在穿针线,为了省钱,电灯都不愿意开,人老眼昏花的,弄了半天都没塞进针孔。
卓之川接过针线,穿好又递给她,“外婆,你怎么不去睡?”
“我看这天快亮啦,睡也睡不着,就干会儿活。”外婆捻着针在手帕上绣花,面容勾起苦笑。
其实是雨声太大了,她睡不着。
“是不是苔苔睡相不好,把你挤出来了?”
卓之川摇头,“外婆,等天晴,我们带苔苔去市里治腿吧,上次去外地赚了些钱,应该足够手术费。”
外婆捏针的指尖颤抖,她说不话来拒绝,要是说她活到现在的念想,一半是看着苔苔平安长大,另一半便是给苔苔治腿。
她早就想好了,要是苔苔十岁前还没凑够钱,她就去沿街乞讨,挺了大半辈子的腰杆,弯一弯又何妨。
总之,苦自己也不能苦孩子。
“小卓,就当外婆和你借的,外婆慢慢还你,攒钱慢慢还你。”
卓之川点头。
天光乍亮,一场雨洗尽夏日的余温,柿子树上零落的雨珠,恰似季节更迭遗落的见证者。
一九九八年九月三日,雨
是晚夏,亦是早秋。
春天失去季柃苔,夏天重遇季柃苔,不知不觉,一季己逝。
卓之川吃完饭,出门去汽修店,想了半天又折返,从外婆放花肥的地方找出装鸡屎肥的袋子放在包里,又带了瓶花露水。
晚上再逮着方鸿志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