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蒋家吃了晚饭,又在那里玩了会儿,一个不注意便到八点。
卓之川背着小孩儿往家里走,柔和的晚风吹散夏夜的燥意,半悬的月光像个顽皮的孩子,以叶为笔,以地为幕,洋洋洒洒画着风吹树叶的轨迹。
背后的季柃苔不安分,总是左右乱动,贴着卓之川说话,吐出的热气弄得耳朵发痒,“哥哥。”
“嗯。”
“我想爸爸了,他之前也会这样背我散步,还有妈妈。”
“爸爸背着我,牵着妈妈……”
卓之川安静地听人絮絮叨叨,没有出声,他明白小孩儿只是想说说话罢了。
他恰好想听。
前世的季柃苔,从不会这般剖白心迹,那时的他早己将苦和着血一同咽下,失去与人倾诉的能力。
“哥哥,你家在哪里呀?”
“没有家。”
季柃苔怔了怔,原来哥哥和他一样,也没有爸爸妈妈,哥哥还没有外婆,比他还可怜。
“那苔苔给你当家人好不好?还有外婆,哥哥以后就有家了。”
瞬间的安静在两人之间来回涌动,季柃苔轻轻一句话让卓之川心里泛起酸涩,勾起不可言说的委屈。
像漂浮的船遇到小岛,来了个人告诉他可以回家歇歇脚。
那个人是季柃苔,和他说了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是他的苔苔。
卓之川停步,喉结随着咽口水轻轻滚动,缓了好久才回道,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好,以后哥哥的家在青石镇。”
“哥哥!”
“嗯。”
“哥哥。”
“嗯。”
“哥哥……”
“嗯。”
卓之川感觉身后的人语气越来越轻,脑袋靠在肩上一上一下,连忙腾只手扶着他的后背,脚下的速度也放缓了些。
方外婆吃完饭,拿着蒲扇坐在院里的藤椅乘凉,眯着昏花的眼朝门口张望,盼着两个孩子回家。
卓之川的身影刚在门口显现轮廓,老人便撑着藤椅扶手急急起身。
“外婆,慢些。”
“没事儿,我看着路呐。”外婆看着后头睡成小猪的季柃苔,隐约间还能听见小呼噜声,会心一笑,“苔苔都睡着了,应该是玩得很开心。”
每次苔苔和小卓出去,都是玩到晚上睡觉打呼,小孩儿也是肉眼可见一次比一次开朗。
她刚把后背的季柃苔抱下来,卓之川便伸手稳稳接住,“外婆,我来吧,小孩儿现在沉得很。”
卓之川轻手轻脚将苔苔抱进里屋,小心将人放在木床上,又扯过一旁的毛毯,搭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肚子上。
就是说,养孩子有所心得。
“外婆你也早点睡。”卓之川朝房门口的老人说完,随后便回自己的住处。
卓之川倒在床上,又做梦了。
梦里是连绵不绝的细雨,挥散不开的重雾。
是个下雨天,天空灰蒙蒙的,放眼望去,整个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风唰唰吹着枯叶打了个卷,又缓缓落下。
卓之川骤然出现,小雨穿过他的身体,却没有留下分毫痕迹。
又是梦,这次他分清了。
卓之川就静静靠在墙边,听着漫长的雨声,本凹凸不平西泥地出现一个个泥洼,聚着从天而落的绵绵阴雨。
远处走来颤颤巍巍的身影,一深一浅踏在雨中,风吹得白发凌乱,宽松的裤腿被吹着紧贴骨头。
还没走到眼前,卓之川川就认出来人。
“外婆?”
“都快下大雨,怎么还出来?”
老人穿梭在巷子的垃圾堆,在各种脏乱垃圾中刨出能卖钱的废纸、塑料瓶,缓缓放在身后的蛇皮袋里面。
许是东西太重,她走上一步都要喘上几下,汗水雨水布满整张脸,迈着艰难的步伐朝废品站走。
随着外婆的移动,卓之川的视角也不断变化,他就是梦中的旁观者,触不到实体,只能缓缓跟在她身后。
眼见外婆安然抵达地方,卓之川松了口气,没事就成,他在后面跟着胆战心惊。
雨下大了,打在地上,走在泥坑中沾了一裤脚泥,卓之川继续跟着外婆往家中走。
这个场景应该距离上次梦境才过不久,路边的树叶黄了,那应该是入秋,怎么短短两个月,外婆老了这么多。
那双酷似干枯枝丫的手满是泥垢,平时梳着利利落落的头发也随意散着,耷拉在额间,佝偻的腰好似更加弯曲,像院中那棵老柿子树,己至风烛残年。
外婆走在雨中,孤单又落寞。
天边一道闪电接着一阵雷声,雨越下越大,老人的脚步却渐渐慢下来,整个人如落石首首落在地上,穿过卓之川伸出的双手,溅得水花西射。
她撑着手站起来,眼神死死望着家里的方向,最后也只能无奈地闭上那浑浊不堪的双眼。
“外婆,外婆,你醒醒!”
“醒醒,苔苔还在家里等你。”
卓之川喊出的声音像被笼了层雾,任凭他怎么大吼大叫,连个回声都激不起来,周围除了雨还是雨。
梦境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所有画面都带着潮湿的晕影。
他所能看到的,当他伸手去够时,指尖却穿过雨丝,只抓住一把冰凉的雾气。
这是梦,不是现实,可卓之川一想到,这是前世季柃苔亲身经过的,如坠深渊,一眼望不到头。
……
不知道过了多久。
耳旁传来雨水打在伞面的声音,卓之川抬头,刺眼的手电筒光晃着他的眼睛,他透过手的缝隙望过去。
是蒋成兴和蒋驰。
“那前面是不是躺着个人。”
瞧着地上的人影,两人连忙跑过去,蒋成兴将人翻了个面。
这不是巷尾的方阿婆,咋这么大的雨一个人躺在外头,这身子怎么扛得住!
“快快,快去医院,老人身子都凉了。”蒋成兴说完匆忙背起人,蒋驰撑着雨伞,慌忙跑往诊所。
还是去晚了,医生说没救了,让两位准备后事,老人马上没时间,有啥想说的都赶快说。
季柃苔被蒋叔抱过来时,己经哭得失了声,小小的身子死死抱住外婆,任凭旁人怎么拉扯也不肯松手。
外婆被院里的护士拖走时,他竟跌跌撞撞地爬着追出去老远,细瘦的手臂在水泥地上磨出血痕,任凭其他人怎么拉都没有用。
画面不断变换,梦境将意识反复割裂、聚拢、融合……
那是一层看不清穿不透的雾,隔着他和季柃苔的距离,只有不同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回响。
“小瘸子,扫把星,克爹妈,没外婆,可怜可怜真可怜……”
“大家不要和他玩,我爸妈说了,和他玩会倒大霉!”
“家就这么大地方,你去住阁楼吧,老东西也不知道养你图啥,倒把自己整死了,活该。”
“哈哈哈,把他关在里面,谁都不敢给开门,死瘸子,谁让你抢我奶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