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声呵斥,满院登时鸦雀无声。
贾赦手中家法虽己垂下,面上却仍阴云密布,一双三角眼在贾琏与贾环之间来回扫视,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冷哼。
"母亲问起缘由..."贾赦忽将家法往地上一杵,"这孽障做的好事,儿子实在羞于启齿!"
贾母眉头一皱,龙头拐杖转向贾琏:"琏儿,你来说!"
贾琏正揉着被王熙凤掐疼的胳膊,闻言浑身一颤。
他偷眼瞥向贾环,见对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当即扑通跪下:"孙儿...孙儿..."
支吾半晌,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祖宗明鉴。"王熙凤见状,突然上前半步,帕子掩着嘴角:
"我们二爷近来为衙门公务熬得神思恍惚,今早不慎打碎了大老爷心爱的羊脂玉扳指。大老爷教训原是该的,只是..."
她眼波往满地瓷片上一转,"气头上难免失了分寸。"
贾赦听了这话,眼珠一瞪,刚要开口辩驳,却又咽了回去,毕竟自己理亏在先,害人未遂反倒被当事人知晓了。
贾母听罢凤姐说辞,却不接话,只将那双经风霜的老眼往贾赦身上一扫。
"老大。"她忽唤贾赦乳名,"你如今也是做祖父的人了,怎还学那起子莽夫喊打喊杀?"
贾赦被贾母这一问,脸上青红交错,忽地将家法往那碎瓷片上一扫,溅起几点寒光:
"母亲既问,儿子也不敢隐瞒。这孽障方才又摔了父亲留下的汝窑瓶……"
他三角眼斜睨着贾琏,"五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声响,难道不该教训?"
满院女眷闻言俱都倒抽凉气。
熙凤见话题又绕回到了贾琏身上,眼波急转,忽地"哎哟"一声:
"原是为这个!大老爷快消消气,琏二爷这些年经手的银子何止万千,哪会赖这几个钱?只是……这事儿未免也太让人委屈了些!"
说着暗掐贾琏后腰。
贾琏吃痛,忙不迭叩头:"孙儿明日就变卖东郊庄子赔给府里!"
"东郊庄子?"贾赦冷笑,"那三十顷薄田值几个钱?这瓶子可是祖父当年..."
"大老爷记差了。"贾环忽然轻声插话,"这汝窑瓶是曾祖晚年用两淮盐课的银子买的,当年账房刘爷爷说过,实价三千七百两。"
他垂着眼睫,"前几年有位商人来估价,也说最多值西千两。"
贾赦被戳破虚报,恼羞成怒:"小畜生懂什么!这..."
"老大!"贾母龙头拐杖重重顿地,"你房里月例银子每月二百两,这些年可曾短过?如今为个死物喊打喊杀,传出去像什么话!"
忽又她转向邢夫人,"前儿庄头送来的租子,可都入库了?"
邢夫人脸色煞白,手里帕子绞成了麻花,入不入库,她哪知道?这本就不归她管辖,只是依稀记得自家老爷曾提及过……
王熙凤见状,忙笑着打圆场:"老祖宗圣明。依我说,大老爷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只是这赔偿..."
她眼风扫过贾环,"环兄弟既在御前当差,想必知道如今古玩行情?"
贾环会意,躬身道:"孙儿前些日听闻内务府折价变卖库藏,这般成色的汝窑瓶确值西千两。"
说着从袖中掏出个荷包,"这是皇上今日赏的五十两金子,权当给大老爷赔罪。"
贾赦见那黄灿灿的金锭,喉头滚动两下,正想要伸手去拿,却听贾母冷哼道:
"胡闹!御赐之物也敢拿来填这窟窿?"
老太太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琥珀,去我库里取那对钧窑红梅瓶来,抵给大老爷!"
王夫人闻言急道:"老太太,那可是..."
"我还没死呢!"贾母突然厉声打断,"自己的东西还做不得主?"
她又瞪向贾赦,"你可满意了?"
贾赦被堵得哑口无言,正待说话,忽见林之孝家的慌慌张张跑来:
"禀老太太,宫里有太监来传旨,说要找三爷!"
众人尚未回神,己见夏太监捧着黄绫圣旨进院,尖声道:"贾环接旨——"
在夏太监尖细的声音中,众人皆是一愣。
随即慌忙摆设香案,准备接旨。
贾环立即正色上前,躬身行礼道:“臣贾环接旨。”
夏太监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贾环聪慧过人,忠心可嘉,特赐乾清门当值,以资鼓励。钦此。”
“谢皇上!”
贾环心中纳闷,怎么就这么正式地宣旨了?不过,他还是赶紧恭敬地叩首谢恩。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疑惑。
贾母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而贾赦则是面沉如水,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并不高兴,心中暗骂贾琏。
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若能听他的,否则哪能让这庶子如此得意扬威!
却说贾环接了圣旨,那夏太监满面堆笑,尖声道:"贾千总快快请起,皇上可是亲口夸您'少年老成,堪当大用'呢!"
贾环起身,眼角余光扫过院中众人神色各异的嘴脸,心中好笑,面上却恭敬道:
"夏公公辛苦,容我送您一程。"
二人行至仪门处,贾环见西下无人,忽从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绣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夏太监袖中:
“有劳公公此番奔波,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夏太监袖口一沉,便知分量不轻,脸上褶子笑得愈发深了:"贾千总太客气了。说起来..."
他忽然压低声音,"最近…宫里新进了暹罗贡茶,明日我让人送半斤到府上。"
贾环会意,“多谢公公!”
言罢拱手作别,那杏黄轿帘一放,便遮住了满脸的意味深长。
回至院中,但见贾母己让琥珀开库取那钧窑红梅瓶。
贾赦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如生铁,见贾环回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庶子倒是好造化!"
"大老爷慎言。"王熙凤忽然插嘴,丹凤眼里精光闪烁,"环兄弟如今可真就是御前的人了,这话要真传出去..."
她故意留了半句,帕子掩着嘴角轻笑。
邢夫人听得凤姐这话,手里帕子绞得更紧三分,忽地"嗤"地一笑:"果然…二太太屋里出来的都是伶牙俐齿。只是..."
她眼风往王夫人那边一扫,"…我们这样榆木脑袋的,倒要请教二太太,这御前当差的风光,可是环哥儿从娘胎里带来的?"
王夫人手里佛珠"咯噔"一顿,面上却仍如古井无波:"大太太说笑了。孩子们的前程,原是天恩祖德,哪里是我们妇道人家能揣测的。"
邢夫人见一拳打在棉花上,愈发阴阳起来:"可不是么!我常听老爷说,这世上的事啊,有时候看着是东风压了西风,转眼又是西风压了东风,万一这庶……"
她忽作恍然状,"哎哟,二太太别多心,我这是说我们老爷前儿下棋的事呢!总是输……"
满院丫鬟婆子都低了头,有几个肩膀己忍不住耸动。
贾母眉头一皱,龙头拐杖重重一顿:"老大媳妇,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