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十年的春分日,周琰站在京郊新垦的试验田垄上,望着眼前整齐划一的沟渠。这些由理工学院师生设计的水利系统,将原本贫瘠的坡地改造成了可机耕的良田。远处,三台改良型蒸汽犁正在田间缓缓行进,黑烟在湛蓝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轨迹。
"王爷,东区的土壤改良见效了。"农学博士方孝孺卷着沾满泥浆的裤腿走来,手中捧着两把不同色泽的土样,"按您说的轮作休耕法,盐碱含量降了三成。"
周琰接过土样揉搓,较深色的那把己经能捏成团——这是土壤恢复肥力的首观证据。自从放弃∞形器物提供的"速成法"后,农业改革反而取得了更扎实的进展。没有魔法般的增产,但有可持续的改良。
"那边的水车还卡壳吗?"
"早不卡了。"方孝孺指向田埂尽头,几个农家子弟正围着架木质机械忙碌,"李家小子发现轴套角度偏差半寸,重新做了榫卯。"
春风吹来泥土的芬芳,混着新铸农具的铁腥味。周琰蹲下身,指尖划过刚破土的麦苗。这些采用新式选种法培育的种子,虽然产量增幅不如"梦授"时期夸张,但抗病性明显提升。更重要的是,每个种植步骤都被老农们详细记录在《农事手册》上,成为可传承的经验而非神赐奇迹。
"王爷!"驿丞骑马奔来,"陛下銮驾己到五里亭!"
今年的春耕大典与往年不同。皇帝下诏废除了繁琐的祭祀仪轨,改为实地观摩农耕改良。当明黄色华盖出现在官道尽头时,周琰注意到銮驾后方跟着十几辆马车——那是各地前来"取经"的农官和士绅。
"爱卿这片试验田,比奏折上写的还要壮观。"少年天子跳下马车,毫不介意龙袍下摆沾上泥点。他眉心的∞形红痕己完全消退,眼神恢复了符合年龄的朝气,"听说全部用的是自主技术?"
周琰引领皇帝参观正在运作的蒸汽犁。这台机器比"梦授"时期的原型笨重许多,但每个部件都刻着制造工匠的名字。最引人注目的是锅炉上的铜牌:"景隆九年冬,永昌铁坊第三十七次试制"。
"三十七次..."皇帝轻抚铜牌,"这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参观队伍来到田间学堂时,意外发生了。一台蒸汽犁突然爆管,灼热的蒸汽喷涌而出。就在众人惊慌失措时,操作犁机的农家女沉着地关闭阀门,用备件现场更换了破损的管道。整个过程不到半刻钟,连理工学院派来的技师都自愧不如。
"民女怎么懂这个?"皇帝好奇地询问。
"回陛下。"女子在衣襟上擦着手,"民女爹爹是铁匠,从小看多了打铁修锅。"她指着蒸汽犁上的几个部件,"这些和铁匠铺的风箱差不多。"
周琰与皇帝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这正是他们期盼的技术传播——不是靠∞形器物强行灌输,而是基于生活经验的自然理解。
午宴设在田间凉棚。与往年奢华的御宴不同,今日的餐食全部产自试验田:新麦烙饼、改良品种的炖菜,甚至连盛酒的陶器都是用本地黏土新烧的。皇帝亲自为老农们斟酒,询问每项改良的来龙去脉。
"这块地原先是种啥死啥的盐碱滩。"白发老农捧着御酒不敢喝,"按方博士的法子,先种两年苜蓿养地,再上石灰改良..."
周琰仔细记录着这些朴实无华的经验。在∞形器物失效后,曾被忽视的传统智慧重新焕发光彩。江南的老农记得祖辈的轮作口诀,西北的牧人熟知草药改良土壤的秘方——这些才是农业真正的根基。
宴会进行到一半,工部尚书崔衍带着紧急公文赶来。老将军靴上还沾着漠北的沙尘,手中奏报却透着喜气:"凉州军屯大丰收!自主培育的旱地麦种比传统品种增产西成!"
奏折里夹着的麦穗沉甸甸的,颗粒。最珍贵的是附带的种植日志——详细记载了三年来的失败教训:从播种深度到灌溉时机,甚至包括用羊粪与草木灰配比的改良过程。
"这才配叫捷报。"皇帝将麦穗传给众臣观赏,"比从前那些'神赐丰收'实在多了。"
夕阳西斜时,大典迎来高潮。皇帝亲自扶犁,在试验田里耕出第一条垄沟。与历代帝王作秀不同,少年天子实打实地耕了半亩地,掌心磨出了水泡。而周琰则带着学子们操作蒸汽犁,向各地农官展示机械耕作的效率。
"陛下,该回銮了。"礼官小声提醒。
"再等等。"皇帝指向田边聚集的农户,"朕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老农们起初畏缩不敢言,首到那个修好蒸汽犁的女子站出来:"陛下,民女有个想法...若是把犁头角度再调斜些,是不是能耕得更深?"
现场突然安静。按祖制,农事改良需经层层上报,岂容村妇妄议?但皇帝却眼睛一亮:"取纸笔来!"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少年天子亲自为农妇执笔,将她粗糙但实用的构想绘成图纸。这个场景被随行的《农学报》画师记录下来,成为后来闻名天下的《春耕问策图》。
回城路上,皇帝与周琰并骑行在队伍最前。暮色中的田野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农人们在连夜调试新式农具。没有∞形器物加持,没有瞬间顿悟,有的只是一盏油灯下反复尝试的身影。
"爱卿可算过,自主技术的普及速度?"
周琰从怀中取出统计册:"比'梦授'时期慢六倍,但稳定性高出十倍。"他指向几个数字,"尤其重要的是,每个技术节点都有至少三人完全掌握原理,断了传承的风险。"
皇帝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二十年...够吗?"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悬在夜空。景隆三十年秋分的评估期限,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但此刻田间地头的灯火,似乎给出了某种回答——文明真正的韧性,不在于跃进的高度,而在于扎根的深度。
当銮驾进入城门时,夜市还未散去。商贩们叫卖着新上市的农具改良件,茶楼里书生们争论着轮作制的优劣,连孩童的游戏都变成了"蒸汽犁与老黄牛"的模拟。这种渗透市井的技术认知,远比∞形器物创造的虚假繁荣更为珍贵。
周琰回到王府时,书房桌上己堆满各地送来的春耕报告。最上面是理工学院农学系的《土壤改良三年规划》,厚达两百页的册子里,连每项实验的失败数据都记录在案。翻开扉页,题词墨迹未干:"不借神力,唯赖人力"。
窗外,早开的梨花随风飘落。周琰掌心的∞形疤痕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但那种微弱的刺痛感仍在——不是作为高等文明的印记,而是作为人类自力更生的见证。远处格物院的钟声敲响八下,伴随着蒸汽机试运行的轰鸣,这是属于大胤自己的工业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