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耳房,关上门。
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方才在御前强装的惊惶和柔弱瞬间从脸上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
她走到桌边,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
“帝心郁结,午膳未进,似为江南水患奏报所扰。”
墨迹未干,她便将其小心折好,唤来一个绝对心腹的、刚入长春宫不久、毫不起眼的小太监小顺子。
“想法子,把这消息,‘无意中’透给养心殿当值的王公公。”
尔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将素笺塞进小顺子手里,又塞过去一小锭银子:
“记住,与你、与我,都毫无干系。”
小顺子机灵地点点头,攥紧纸条和银子,飞快地溜了出去。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己阴沉下来。
浓重的铅云低低压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胶。
未时刚过,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一片滂沱雨幕,天地一片混沌。
养心殿外,当值的几个小太监缩在廊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有些狼狈,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殿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皇帝低沉、带着明显不悦的训斥声,显然政务进行得极不顺利。
尔晴撑着一把素青油伞,步履从容地穿过雨幕,踏上养心殿外的汉白玉台阶。
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在她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收伞,将水珠抖落在廊外,动作利落而安静。
守在殿门口的李玉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李公公。”
尔晴微微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被殿内的人隐约听到:
“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听闻皇上为国事辛劳,午膳也未用好,特送来一盏参茶和几样清淡小点,请皇上保重龙体。”
她手中稳稳托着一个朱漆食盒。
肩头和裙摆下沿己被飘入廊下的雨水打湿了些许,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却不见丝毫狼狈,只有一种沉静的恭谨。
李玉是个人精,目光在尔晴身上打了个转,又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内传来的压抑气氛,心中了然。
皇后娘娘此刻并未遣人来,但……
这份心意来得正是时候。
他脸上堆起笑,声音也放柔和了些:
“姑娘有心了。只是皇上正在里头议事,怕是一时……”
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个面如土色的军机章京几乎是躬着腰倒退着出来,额头满是冷汗,看也没看廊下的人,匆匆消失在雨幕里。
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瞬间涌了出来。
李玉连忙收敛神色。尔晴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刚才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是捧着食盒,姿态愈发恭顺。
殿内传来乾隆疲惫中带着浓浓烦躁的声音:
“李玉,何事喧哗?”
李玉连忙躬身进去禀报:
“回皇上,是长春宫的尔晴姑娘,奉皇后娘娘之命,给皇上送参茶和点心来,请皇上保重圣躬。”
殿内沉默了片刻。
外面暴雨如注,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
就在李玉以为皇帝又要发怒时,却听到一句:
“……让她进来吧。”
“嗻。”
李玉应声,退出来,对尔晴使了个眼色。
尔晴深吸一口气,垂着眼,捧着食盒,脚步放得极轻,踏进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养心殿东暖阁。
一股龙涎香混合着墨汁和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暖干燥,与外界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敢抬头,视线只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缓步走到御案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屈膝跪下,将食盒高举过顶: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心系皇上,特命奴婢送来参茶点心,请皇上用些,稍解疲乏。”
御案后,一片沉寂。
只有朱笔在奏折上划过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窗外越发滂沱的雨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尔晴的肩头。
她知道,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那沙沙的批阅声才停下。
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搁下吧。”
“是。”
尔晴应道,起身,依旧垂着眼,小步趋前,将食盒轻轻放在御案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几上。
动作轻巧无声,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放好食盒,她并未立刻退下,而是极其自然地转身,拿起旁边温在暖笼上的一个青瓷执壶和一只干净的素白瓷杯。
她走到御案旁,距离皇帝约莫西五步的距离,姿态无比恭顺地跪下,开始斟茶。
动作舒缓而专注,滚热的参茶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带着人参特有的微苦甘香。
殿内再次陷入只有雨声和倒水声的寂静。
乾隆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龙椅靠背上,目光沉沉地落在眼前这个跪着斟茶的宫女身上。
她鸦青色的宫装肩头湿了一片,颜色更深,紧贴着她的肩线。
几缕被雨水沾湿的鬓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显得脖颈愈发纤细白皙。
低垂的眼睫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心绪的目光。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半分被帝王威压震慑的慌乱。
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一丝不苟的恭谨。
这种沉静,在经历了刚才臣子办事不力、奏报糟心的烦躁之后,竟意外地让乾隆感到一丝奇异的熨帖。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突兀,打破了那片刻意维持的寂静:
“雨下得这样大,一路过来,冷吗?”
尔晴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滚烫的茶壶壁,透过薄薄的杯壁,灼着她的指尖。
她稳住手腕,将最后一滴参茶注入杯中。
然后放下执壶,双手捧起那杯热茶,再次高举过顶,奉向御座的方向。
她的头垂得更低。
露出一段天鹅般优美而脆弱的颈项,声音依旧是那种恭顺到极致的平稳,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因寒冷而生的微颤: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奴婢……不敢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