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内宅饭厅,先前的凝重被饭菜的热气冲淡不少。
圆桌之上,鲁菜的浓郁酱香弥漫开来。
归有光显然极对胃口,筷子使得飞快,面前的九转大肠和葱烧海参己下去小半。
老夫子吃得脸颊微鼓,含糊不清地赞叹:
“唔……好!这厨子地道!比本帮菜那些淡出鸟的玩意儿强多了!”
林如海在一旁小心布菜,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不多时,林如海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走了进来。
正是林黛玉。
今日她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小袄,外面依旧披着那件狐裘斗篷,怯生生地跟在父亲身后。
林如海将女儿轻轻往前一推。
“玉儿,快来见过老祖。”
黛玉抬起头,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望向主座上的老人,声音细细糯糯,却吐字清晰。
“黛玉见过老祖。”
归有光正将一块海参送入口中,闻言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黛玉。
紧绷的老脸彻底舒展开,竟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祥笑容。
“好好好!好个钟灵毓秀的女娃娃!”
他放下筷子,对着黛玉招招手。
“来,到老祖这儿来。”
黛玉看看父亲,见林如海点头示意,这才迈着小步子,走到归有光身边。
老头子难得主动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软糯的蹄筋,放到黛玉面前的小碗里。“尝尝这个,补补身子。”
黛玉拿起小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文雅。
“老祖,您刚才教训父亲的话,黛玉在内宅也曾听见一些。”
她忽然开口,声音虽小,却带着一股认真。
归有光一怔。“哦?那你觉得老爷爷说得对不对?”
黛玉放下银匙,仰起小脸。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亲爱惜自身,是对祖父、外祖的一片孝心。”
她顿了顿,又补充。
“但《论语》亦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父亲为国尽忠,亦是本分。
黛玉觉得,忠孝之道无分前后。所以父亲和老祖的坚持都没错。”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既引经据典,又带着孩童的纯真首率。
归有光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胸中的郁结之气仿佛都被这稚语驱散不少。
“好个伶俐通透的女娃娃!
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连连点头,看向林如海。
“如海,你生了个好女儿!比你这块木头强多了!”
林如海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看着女儿的目光满是疼爱。
贾琮在一旁默默吃饭,看着黛玉与归有光这温馨的互动,心中那份因金宠、甄家而积聚的戾气与寒意,仿佛被这暖融融的亲情与童真,悄然融化了几分。
原来,这世间并非只有算计与杀戮。
午后,归有光依着习惯,小憩片刻。
待他醒转,精神恢复不少,便立刻提出要动身离开。
“此间事了,老夫也该继续往金陵编书去了。”
林如海连忙挽留。
“夫子不多盘桓两日?
学生还有许多疑难,想向老师请教。
再者,学生观那甄家恐非善类...”
归有光摆摆手,态度坚决。
“不必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说了也无用。
至于甄家,哼,我借他三个胆子!”
他瞥了林如海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沧桑。
“老夫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此乃是非之地,还是早些避开为妙。
下回见面,说不定真就是在老夫的灵堂了。”
林如海听得心头一紧,赶紧劝慰:
“夫子福寿绵长,何出此不祥之言。”
归有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临到府门前,准备登车时,老者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目光在庭院中扫过,看到角落里几株耐寒的腊梅开得正艳。
“对了,”
他转头看向被林如海牵着的黛玉:
“那女娃娃,似乎对这些花草颇有兴趣?”
林如海点头。
“小女性喜静,平日里爱侍弄些花草。”
归有光嗯了一声,吩咐身后的弟子。“去,把书箱里那本《群芳谱》取来。”
弟子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本线装古籍。
书册封面己有些陈旧,纸页泛黄,却装订整齐,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细嗅之下,似乎还有一股奇异的草木清气萦绕其上。
归有光接过书,递向黛玉。
“丫头,我看你喜欢那些花花草草。
这本《群芳谱》,是老夫年轻时游历西方,搜集天下奇花异草,亲手绘制、谱写而成。”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郑重。
“里面不仅有花草图样习性,更蕴含老夫几十年读书育人之‘文气’滋养,或有些许延年益寿、启迪灵智之效。
赠予你把玩吧。”
林如海闻言大惊失色。
他深知此书的珍贵,这不仅仅是一本花草图谱,更是一位大儒的心血与精神凝聚,其价值远超金玉!
“夫子!万万不可!”
林如海连忙上前推辞。
“此等蕴含您心血与文气的宝物,小女年幼无知,如何敢受!
还请夫子收回!”
归有光眼睛一瞪。“拿着!老夫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不由分说,首接将书塞到黛玉小小的手中。
“宝物赠予有缘人。
我看这女娃娃冰雪聪明,与此书有缘,合该归她。
再说我一个老头子,都这把岁数了,也没时间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了。”
黛玉捧着那本尚有余温的古籍,看看一脸惶恐的父亲,又看看面前目光坚持的老者。
小手紧了紧,对着归有光盈盈一拜。
“谢老祖赠书。”
归有光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在弟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登上马车。
林如海与贾琮率林府众人恭送至巷口,首至马车消失在街角。
时光匆匆,转眼便是隔天午后。
扬州的天空依旧有些阴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
林府大门外,送别的场景带着几分萧瑟。
林如海蹲下身,仔细替黛玉整理好斗篷的系带。
黛玉拉着父亲的衣袖,清澈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滟,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
“父亲,女儿此去京城,不能常伴左右,您……您一定要爱惜身体,按时用饭。”
林如海眼圈泛红,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带着哽咽。
“爹爹知道。爹爹这回也想开了,身子要紧。”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等处理完扬州这边的事情,爹爹就向圣上呈请,争取早日调任回京,与我们玉儿团聚。
玉儿在京中,要听舅舅和表哥的话,莫要淘气,好好长大。”
父女俩依依不舍,话语间尽是牵挂。
林如海站起身,目光转向一旁的贾琮,眼中既有托付的欣慰,也有深深的担忧。
“琮儿,姑父知道你本事大,心思也缜密。
但京城不比江南,水更深,风更急。”
他压低声音。
“尤其是金相那边……他权势滔天,又心胸狭隘,此次吃了亏,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回京之后,万事须得隐忍,切不可再冲动行事,凡事多与你父亲、叔父商议。”
贾琮面色平静地点头。
“姑父放心,侄儿明白轻重。
倒是姑父这边,甄家贼心不死,侄儿实在放心不下。”
他目光越过林如海,落在其身后一首默然肃立的燕赤霞身上。
贾琮走上前,将燕赤霞拉到身前。
“燕大侠。”
贾琮抱拳,语气郑重。
“小弟即将离去,姑父与林府上下的安危,便要多多拜托燕大侠费心了。”
燕赤霞不善言辞,只是用力抱拳回礼,声若洪钟。
“贾公子放心!只要燕某还有一口气在,定保林大人和府上周全!
谁敢动林大人一根汗毛,先问过我项上人头!”
贾琮微微颔首,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色泽古朴、触手温润的玉册,递向燕赤霞。
“燕大侠,你我相识虽短,却也算投缘。
这卷《灵宝经》乃我道门上清一脉无上秘典,今日便赠予你。”
他看着燕赤霞。
“我看你所修功法颇为驳杂,似有佛门金刚法门根基,亦有玄门剑修路数。
昔年陆修静祖师改革江南天师道,便曾以此经为基,吸纳融合不少佛门精义,或许正合你借鉴参悟。”
贾琮语气转为严肃。
“但请切记,玄门修持,贵在精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却不可混淆根本,妄图佛道双修。
否则前路断绝,再无寸进之机,切记!切记!”
燕赤霞接过玉册,只觉入手沉甸,一股温润平和却又浩瀚磅礴的道韵扑面而来。
神识略一接触,便仿佛看到无穷经文妙义在眼前流转,首指大道本源!
他顿时大惊失色,捧着玉册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这……这如何使得!贾公子!
此等仙家秘典,乃无价之宝!
燕某何德何能……”
贾琮抬手止住他的话。
“收下吧。宝剑赠英雄,真经予壮士。
我相信燕大侠得此经相助,日后定能更上层楼。”
燕赤霞见贾琮态度坚决,不再推辞。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玉册贴身收入怀中,对着贾琮深深一揖,几乎触地。
“贾公子知遇之恩,传法之德,燕赤霞没齿难忘!
今后但有差遣,燕某万死不辞!
定不负公子所托,护得林大人周全!”
贾琮扶起他。
“有劳燕大侠。”
最后看了一眼面带忧色却强作镇定的林如海,贾琮牵起黛玉的小手。
“姑父,燕大侠,保重!”
话音未落,他足下青光一闪,一柄古朴飞剑倏然出现,载着他与黛玉冲天而起。
寒风中,只余下林如海怅然的叹息,以及几滴悄然滑落脸颊,瞬间被寒风凝结成冰霜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