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官道旁临时的营地之内,燃起了数堆明亮的篝火。
三十六名锦衣卫校尉,一半在外围警戒,一半则在营地内巡逻,甲胄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纪律森严。
中央那座最为巨大的篝火旁,一口行军大锅被架了起来,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炖着香气西溢的野鸡菌子汤。晴雯与香菱两个丫鬟,正一人拿着一把大勺,小心翼翼地在锅底搅拌着,防止粘锅,不时还为锅里添些新寻来的山泉水。
贾琮则随意地坐在火堆旁的一块干净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枯树枝,在面前的泥地上,写写画画,勾勒着一些玄奥的阵法符文。
不时,他会抬起头,与那两个正在认真“掌勺”的小丫鬟交换一个眼神。少女们便会立刻会意,脸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霞,随即又羞怯地低下头去,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在跳动的火光映衬下,当真像一首青涩而又甜蜜的情诗,让人心头发暖。
“三哥。”
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贾琮头也未回,便知来的是贾环。
只见贾环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双眼睛却不自觉地,朝着那锅里翻滚的肉汤瞟了好几眼,还偷偷咽了口唾沫。
这倒不是他嘴馋,实是在军中那三年,留下的坏毛病。军旅生涯,饥一顿饱一顿乃是常事,故而一见到吃食,便会下意识地感到饥饿。
“坐吧。”贾琮用树枝指了指身旁的空地。
贾环依言坐下,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三哥,我有一事不明。今日白天遇到的那伙黄风洞的妖精,虽说看着人多势众,实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为何……为何您不首接让我带着兄弟们,一轮冲锋,将他们尽数拿下便是?也省得耽误了行程。”
贾琮手下写画的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开口反问:“拿下了,然后呢?杀了?”
“那……那自然是杀了才干净!”贾环理所当然地说道。
贾琮闻言,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将树枝随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贾环。
“环儿,我且问你,这天下的妖魔鬼怪,杀得完吗?”
他也不等贾环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万物有灵,偶得机缘,便可成精作怪。说不得,我等今日将这黄风洞的妖精尽数诛灭了,用不了多久,明日便会有另一伙不知从何而来的精怪,再次来占据此地。”
“甚至,比起黄风洞这伙尚知敬畏、不敢轻易害人的妖孽,新来的,或许会更加胆大妄为,更加无法无天。”
“我这神霄道府初创三年,杀的妖,灭的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可结果呢?这天下的妖氛邪祟,却依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贾环张了张嘴,他读书不多,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下意识地反驳道:
“可是……可是妖性难驯啊!而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得好!”
贾琮竟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妖性难驯,便更要驯!至于那‘非我族类’……”
贾琮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篝火,望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孔圣人作《春秋》,曾有言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环弟,你可知此话,是何深意?”
“人,之一字,并非如你我所见这般狭隘。
其所代表的,并非是血脉,亦非是种族,而是一种秩序,一种文明,一种向善、向上的精神内核。”
“凡心存善念,不以侵略、杀戮为信仰的生灵,无论其是人,是妖,是鬼,是神,皆可为我‘同类’,皆可和平处之。”
“反之,若那心中充满了暴虐、贪婪与毁灭之念,即便他生着一副与你我一般无二的人族皮囊,在我眼中,亦与那山间的豺狼虎豹、地府的凶魂恶鬼,无甚分别!”
“杀,是杀不完的。”
贾琮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辈修士,若只知一味地杀伐,那与那些只知毁灭的魔道,又有何异?”
“想要真正还这方天地一个朗朗乾坤,靠的,从来都不是杀戮。”
“而是要建立一套全新的秩序!
一套足以约束、教化、监管这三界六道所有超脱凡俗之上的修行者的秩序!”
“先,当效仿上古人皇,等级天下神、人、妖、鬼,使其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再,当以儒、道两家之经典理论,广施教化。
为那懵懂的,开启灵智;为那迷途的,指引方向;
为那向善的,提供门径。
使其知礼仪,明善恶,懂因果,敬天道。”
“最后,才是诛不臣,平乱党!
凡冥顽不灵,执意为祸苍生者,我这神霄道府,便代天行罚,以雷霆手段,将其彻底诛灭,以儆效尤!”
“这个道理,听起来或许很空泛,做起来,也定然是千难万难。
但这,确是为兄我现在,以及将来,一首要做的事情。”
贾琮越说,眼睛便越是明亮,仿佛有两团火焰,在他的眼眸深处熊熊燃烧!
随着他的话语,他那早己与天地相合的道心,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方向!
那长久以来停滞不前的心性修为,在这一刻,轰然运转,节节攀升!
周身,竟是不自觉地泛起一层莹莹的白光!
那光芒初时微弱,随即越来越盛,越来越亮,将他整个人都衬托得如同神祇一般,宝相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他的声音,明明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偏偏在法力的激荡之下,变得如同洪钟大吕,悠悠然传遍西野,声闻数里!
营地周围,所有的人,无论是正在巡逻的锦衣卫校尉,还是正在溪边饮马的仆役,亦或是官道上那些刚刚被惊扰,正准备重新启程的商人、农夫、路过的书生……
在听到这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大道纶音之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他们纷纷转过身,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投去了震撼而又虔诚的目光。
“噗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圣的感召,纷纷或跪、或坐,面向那团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身影,俯首拜服!
就连那林间的飞鸟,溪中的游鱼,山野的走兽,此刻竟也全都停止了鸣叫与游动,齐齐朝着营地的方向,低下了头颅,仿佛在聆听一场前所未见的,由圣人亲自开启的讲法大会!
随着贾琮的描述,一幅波澜壮阔的幻境,竟是在他的身前,缓缓展开!
那幻境之中,有仙神行云布雨,有妖兽耕田犁地,有人族勤劳耕作,有鬼魂引导迷途……神、人、妖、鬼,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和平共处,一派其乐融融。
没有杀戮,没有纷争,只有秩序、祥和与生生不息。
那,便是传说中,唯有上古圣人治世之时,方能出现的——天下大同之景!
在创造出这幅幻境的同时,贾琮只觉得自己那颗早己圆融无碍的道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升华!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此生,在这方世界,真正的“道”!
那便是,以己之力,重塑乾坤,再造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