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文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廊下铜鹤香炉里飘出的檀香吞没,“户部和宝钞提举司的急报,到底……怎么办……”
朱元璋没吭声,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
暖阁内烛火明明灭灭,案头堆叠的奏折最上方,两份用火漆封口的文书格外刺眼。
那两封奏折他早已经看完,他想要忘掉,他想要把眼睛挪开,可是这两封奏折就像是吃人的小虫子一般,在那里钻啊钻,死命的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上面赫然写着:“今日午间,应天府西市突现宝钞抛售潮,面值一贯之宝钞,市价已跌至七百文,且有继续下探之势。”
“他奶奶的!”朱元璋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墨砚里的残墨溅出几点,污了明黄的桌布,“前脚跟那些番邦使节糊弄完,后脚就有人捅刀子?”
然而仅仅只是片刻之后,作为优秀帝王之一的朱元璋就迅速的冷静了下来,他冷眼看向李文忠:
“你手头现在有什么线索么?”
李文忠扑通跪倒,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砖:
“臣…臣正在彻查。已排查过内阁当值文书、宝钞提举司吏员,甚至连宫内内侍都过了一遍筛子,暂未发现可疑人等,眼下正在追查他们的亲属,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
“难啊……”
朱元璋眯起眼:
“这件事情咱们保密已经很严格了,可是他们却依旧能够知晓,说明他们背后的人和咱们朝廷的干系很大,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嚣张到当街叫卖……人抓了吗?”
“回陛下,”李文忠额头渗出冷汗,“没有,臣怕打草惊蛇,只是派人用其他的借口把他们驱赶开来,另外安排了精细人盯住了他们。”
“好!”
朱元璋点了点头:
“对,你还是老成持重的,咱倒要看看,是谁敢这么搞咱的宝钞!”
宝钞的问题,他不是不知道。
自洪武八年发行以来,虽有金银做保,但朝廷连年征战、大建宫阙,宝钞发行量早已远超储备,民间私下以物易物的情形越来越多。
这件事他之前虽然有感觉,但并未在意,直到李明那小子解释了他死活不接受大明宝钞的原因之后,朱元璋才清醒过来。
眼下的大明宝钞就是一个大雷,这颗雷不能爆,却也不能急着拆。
他原想等李明的“银行”构想成功实施之后,再以温柔手段逐步调控,谁知尚未动手,便有人先一步搅动市场。
“陛下,”李文忠小心翼翼地抬头,“眼下当务之急倒不是查出幕后主使,而是是稳定市价。若宝钞继续贬值,百姓怕是要…要人心惶惶了。”
朱元璋沉默良久,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池水的粼光。
打仗需要钱,修河道需要钱,赈济灾民需要钱,哪一样离得开宝钞?若宝钞崩盘,整个大明的根基都要动摇。
“去,”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传太子,去内阁把李善长那老东西叫来,连夜议事。”
……
内阁值房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朱标接到内侍传召时,正在批阅各地报来的灾荒奏折,墨锭在砚台里磨出的青烟,与他鬓角的霜色融为一体。
他匆匆披上常服,随内侍穿过寂静的长街,靴底踩在露水未干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李善长早已等在值房外,苍老的脸上刻满疲惫,却依旧腰板挺直。
他与朱标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李文忠不仅仅给他们带去了陛下暴怒的消息,也把银行泄密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值房内,朱元璋背着手站在一幅《大明舆图》前,手指轻轻的拂过每一寸山河,苍老的眼神之中满是无穷无尽的眷恋和不舍。
“父皇,”朱标先行礼,“儿臣听说了宝钞的事。”
朱元璋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急报:
“嗯,韩国公,你怎么看?”
李善长拿起文书,老花眼凑近烛光,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依老臣看,此事简单。谁在抛售,就把谁抓起来!杀一儆百,看谁还敢扰乱金融!”
他的语气带着老将的果决,仿佛在说一场战役的部署。
朱标却轻轻摇头:“韩国公,此事不可。”
他走到地图旁,目光扫过南北诸省,“宝钞本就因信用不足而贬值,若此时强行抓人,百姓只会以为朝廷心虚,反而会加剧抛售。当年元廷末期,便是因滥发交钞又严禁民间抵制,才弄得天怒人怨。”
李善长脸色一变:
“那太子殿下说怎么办?眼看着宝钞变成废纸?”
“稳定信用。”朱标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朝廷可从内库调拨一批金银,在各大官钞局公示,凡持宝钞来兑者,一概足值兑换。让百姓知道,宝钞背后仍有真金白银做保。”
“调拨金银?”
李善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笑容无奈而又苦涩:
“太子殿下可知内库还剩多少?马上就是马皇后寿诞,礼部报上来的单子,光打造寿礼就需纹银二十万两,户部正愁没处挪呢!再拨金银去兑宝钞,怕是连寿诞的宴席都要赊账了!”
“韩国公,这是什么话?”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
“母后的寿诞固然重要,可难道大明就为了给母后办一场寿诞就山穷水尽了么?难道要让百姓指着咱们的脊梁骨说,朝廷为了办寿宴,眼睁睁看着宝钞变成废纸?你想撤掉母后的寿诞,各国使节都在这,难道我大明放出去的话要当放屁么?”
“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李善长慌忙摆手,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老臣只是实话实说,眼下国库空虚,处处都在要钱。陛下推行的摊丁入亩、农法改革、上山下乡等,哪一项不是烧钱的窟窿?这些东西的收益都得等到明年才能见效啊,老臣之所以要抓人,就是因为眼下大明正是需要用雷霆手段压住这些宵小之辈……”
朱元璋一直沉默着,听着两人的争执,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抬手,打断了他们:
“够了!吵什么吵?不就是缺钱吗?从朕登基那天起,大明就没宽裕过!”
他走到案前,抓起一支狼毫,却半天没落下,墨滴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
朱元璋缓缓低下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你们说的,咱都明白。可宝钞不能废,改革不能停,可钱从哪儿来?”
朱标与李善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朱标低声道:
“爹,按照李明的法子,银行若能成,可吸纳民间散财,充作国库之用。只是…只是创立银行,需先有大笔本金作保,眼下内库空虚,怕是…”
“又是李明!”朱元璋烦躁地将笔扔回砚台,“那小子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银行钱庄的,真要做起来,还不是得咱自己先掏出真金白银?咱上哪儿弄那么多本金去?”
夜风吹过窗棂,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梆梆两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善长捻着胡须,半晌才叹道:
“陛下,太子殿下,依老臣看,银行之事,或许可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得先稳住宝钞市价。要不…寿诞的排场,稍微缩减些?”
“不必。”朱元璋突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妹子的寿诞,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能让外人看了咱们的笑话。宝钞的事,容咱再想想,实在不行……”
朱元璋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杀意。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宰人了,要不这几次弄死几个富商吃个饱饱?
那些沿海的豪商就看着挺肥的……
不行不行,妹子的寿诞,不能开杀,而且若是激发了民变,又要花更多的钱……
想到这,朱元璋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都回去吧,明日还要上朝。”
朱标与李善长行礼退出,值房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走到窗边,望着深宫的沉沉夜色,远处的更鼓声越来越远,像一个模糊的梦。
……
次日是休沐日,京城家家户户都在为几日后的马皇后寿诞做准备,街头巷尾挂满了明黄的绸幔,上面绣着根本就不像是马皇后的马皇后,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糕点的甜腻气息。
唯有李家庄的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李明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根教鞭,指着墙上挂着的“算学图”。
台下坐着的,既有附近农家的子弟,也有军火局工匠的孩子,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最大的已近弱冠。
“同学们,”李明的声音清亮,带着几分笑意,“昨天讲到‘利滚利’,也就是复利。假设你有一两银子,存在钱庄,月息三分,一年后能拿多少?”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立刻举手:
“先生,我知道!一两银子,月息三分,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一两乘十三次一三分,对不对?”
“错了错了!”旁边一个稍年长的孩子反驳,“应该是先算第一个月,一两变一两零三分,第二个月是一两零三分乘一三分,这样算下去!”
李明笑着点头:
“对,这就是复利的威力。看似不起眼的三分利,十年下来,一两银子能变成十两!所以啊,钱放在那里不动,就是贬值,只有让它生崽,才能越来越多。”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守在门外的家丁慌慌张张跑进来,对着李明耳语了几句。
李明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微挑,对学生们道:
“今天的课先上到这里,大家回去把复利的算法抄十遍,明天检查。”
孩子们稀里哗啦地收拾书本,刚跑出教室,就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来了。
朱元璋穿着一身青布便服,戴着帷帽,只露出下颌的花白胡须,在李文忠的搀扶下,缓缓走进院子。
“我说张老爷,您怎么今天来了?”
李明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呢,您这一来我就要放学。”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扫过简陋的学堂,墙上的算学图和孩子们用的算盘让他眼神微缓:
“你既然上课就上你的课呗,咱闲着没事,过来听听。”
他走到一张课桌前,拿起上面的算筹看了看,“为啥咱来了你就要放学呢?”
李明无奈的叹了口气:
“还能为啥?基本上你来一次就要耗费我半天的时间,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都不够!”
“那你不是还有半天么?怎么?那半天就在军火局上班了?”
朱元璋挑了挑眉毛。
李明脸色一红。
啊这……
其实他剩下半天是补觉来着。
“对没错!”
李明反正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朱元璋哼哼一声: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小子既不是每天都去军火局,也不是去了就上一整天,你就这么偷懒,真就不怕陛下收拾你?”
阿雄端来两杯茶,李明和朱元璋二人就近坐下,李明笑道:
“我上班是为了干活,不是为了消磨时间,想必皇帝陛下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只要我能够做得出足够多的成果,陛下也就不会在乎我每天迟到早退。”
“这倒是……”
朱元璋放下茶杯,茶水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他沉郁的脸色:
“陛下不仅仅不会收拾你,还有事儿要找你啊……银行的事儿,泄密了,有人提前抛售大明宝钞,开价跌到七百文了,从他们的嘴中,听到了银行二字,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明闻言一皱眉:
“抛售?还有人提银行?”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看来是有人猜到了朝廷要改革宝钞,想趁机做空宝钞牟利。”
“废话!”朱元璋没好气地说,“咱现在不是问你这些,是问你那银行!听说昨天陛下跟太子内阁吵了半夜,也没弄出个说法,不过听说他们的想法是,创立银行需要大笔本金,可眼下朝廷哪儿哪儿都在改革,上哪儿弄那么多金银去?你之前说的轻巧,现在倒是给咱想想办法!这法子是咱提的,咱要是不给个建议,陛下不得收拾咱?”
李明看着朱元璋急切的眼神,突然愣了:
“等会,张老爷,他们该不会以为,开银行得自己先掏出全部本金吧?”
朱元璋也是一愣:
“不然呢?钱庄开张,不得先备足银子,让存钱的人放心吗?你不是说银行和钱庄差不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