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宫墙在六月的骄阳下泛着古朴的金光,御道两侧的槐树枝叶繁茂,将蝉鸣筛成碎金般的光影。
今日的紫禁城格外喧嚣,内侍们穿着簇新的绯红贴里,往来奔走时腰间的鸾带翻飞,如同一道道流动的火焰。
奉天殿外的广场上,锦衣卫的飞鱼服与各藩属国使臣的奇装异服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异域香料混合的复杂气息。
再过几日正是马皇后的圣诞,亦是大明王朝彰显天朝上国威仪的“万国来朝”之日。
毕竟,整个大明都知道,拍朱元璋的马屁虽然直接有效,但远远不如拍马皇后的马屁来的安全自在。
鸿胪寺的官署内早已乱成一锅粥。
主薄抱着一叠厚厚的名帖,鼻尖沁着汗珠,对着当值的寺卿连声道:
“大人,西南缅国使臣要见礼部侍郎,东南琉球国使者吵着要换贡单,西北哈密卫的首领嫌赐居的馆驿不够宽敞……还有,五军都督府那边来函,说今日京营调防人手不足,怕是难以维持这么多番邦人士的护卫,大人,咱们……咱们……”
鸿胪寺卿任子行花白的胡须气得微微颤抖,手中的象牙笏板重重磕在案几上:
“慌什么!往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去,传我的令,立刻再派人去魏国公府、曹国公府、信国公府,既然请不动他们自己,那就让各家勋贵派子弟来奉天殿外撑场面!再去国子监,把那些监生也调来一半,让他们穿着圆领襕衫站在丹陛两侧,好歹显得我大明人才鼎盛!”
此刻的国子监,彝伦堂前,方孝孺正带着几个监生核对回礼清单。
他身上的青布襕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一丝不苟。
方孝孺面前的几案上摊着丈许长的桑皮纸,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条目:
“上等苏绣龙纹锦缎一百匹,景德镇官窑青花瓷二百件,福建建盏五十套,杭州龙井新茶三十篓……”
“方先生,”一个年轻监生指着清单末尾小声问道,“这些回礼是不是太过丰厚了?昨日我见琉球国使臣的贡单,不过是几筐硫磺、数十匹粗布,还有几只玳瑁罢了,如何能换得我大明如此多的珍奇?”
方孝孺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些朱红字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之前也是很怀疑,按理来说大明光是田税和盐铁税两项收入每年就足有几千万,怎么能不够花呢?怎么能够年年亏空,年年国库空空如也呢?
如今看着这堆积如山的丝绸瓷器,方孝孺终于明白了。
真是豪奢……
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被他强行压下。
算了。
天朝上国,向来厚往薄来,彰显的是宗主国的气度,岂能与番邦计较得失?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休得胡言!我大明物产丰饶,区区回礼不过九牛一毛,岂能让外邦看轻了我天朝上国的威仪?”
然而,当方孝孺带着监生们将最后一箱青花瓷抬上马车时,他无意间瞥见箱角露出的一道冰裂纹。
那是景德镇御窑厂最上等的白地青花缠枝莲纹,每一件都需匠人耗时数月方能烧成,放在以往这种东西必然是要成为贡品的,只是此时……
却要平白无故的给那些连这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知道的番邦……
糟蹋东西啊……
方孝孺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带着几个学生继续准备下一批回礼。
与此同时,奉天殿后的偏殿内,太子朱标正对着一张长长的赐礼清单蹙眉。
他身上的赭黄蟒袍一丝不苟,腰间玉带扣上的羊脂玉温润细腻,可他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些。
案上的清单足有三尺长,上面列着给各国使臣的赏赐,从金镶玉腰带到织金锦袍,从珊瑚树到夜明珠,琳琅满目,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礼部尚书刘仲质躬身侍立,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这些赏赐都是按祖制拟定的,当年大宋之时,赏赐比这还要丰厚三分呢,我大明威武富庶远胜于大宋,给他们这些上次也算是节俭了,您看这波斯国使臣,此次带来了一头狮子,实属难得,这金镶红宝石的玉带扣,也算彰显我朝恩宠,还有这……”
节俭?
朱标指尖划过“赐琉球国使臣:彩缎百匹,白银千两”的字样,心中那股莫名的不爽愈发清晰。
他想起昨日在皇家军火局见到的场景:李明带着工匠们调试新制的燧发枪,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旁边的阿雄正拿着一本牛皮笔记本记录数据,上面写满了“膛线缠距”“火药配比”等他从未听过的词汇。
那些工匠们满脸炭灰,却眼神发亮,仿佛在雕琢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朝廷分明给他们的只不过是些许的银钱和一个皇家的名头,他们却是那么的激动。
而这么多豪华奢侈的赏赐送出去给那些番邦小国,又能够换来什么呢?
几声万岁么?
“往年……”朱标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总是说往年,可往年的神州大地,有如今这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吗?河工需要银子,边军需要粮草,新办的学堂需要桌椅,皇家军火局的镗床还等着铜铁,各项改革更是需要银钱才能够支撑下去……”
说到这,他抬起头,看向礼部尚书刘仲质:
“这些番邦的‘贡品’,到底有多少是真正有用的?那琉球的硫磺,我们自己不能烧吗?那哈密的葡萄干,京城里哪个商铺买不到?这些东西商人都能弄来,我们何必要对这些送东西来的番邦小国感恩戴德?”
礼部尚书刘仲质脸色微变,连忙跪下:
“殿下息怒!天朝上国,怀柔远人,向来是厚往薄来,这是自打汉唐之时就定下的规矩,岂能轻易更改?若减少赏赐,岂不寒了外邦之心,让他们觉得我大明吝啬,失了天朝上国的体统?”
朱标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臣,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他知道老臣说的是“规矩”,是延续了百年的朝贡体系。
可当他亲眼见过李明如何用几两火药炸开堵塞的河道,如何用镗床将粗糙的铁管变成光滑的枪管,他便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些珍贵的物资被当作“恩宠”赐给那些只会磕头称颂的番邦。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罢了,按规矩办吧。只是……以后若有番邦来贡,其贡品需先经工部查验,若真是我大明所需之物,赏赐不变,若只是那些寻常物品前来混吃混喝,你们礼部就稍微减一些他们的赏赐,不要做的太明显。”
礼部尚书刘仲质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捧着清单退了出去。
朱标走到窗前,看着奉天殿广场上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使臣。
他们正对着宫殿的飞檐斗拱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惊叹。
可朱标却仿佛看到了他们背后隐藏的算计。
那些廉价的土特产,几句谄媚的称颂,就能换走大明工匠们数月的心血结晶,换走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粮食,能让军队打胜仗的武器。
“爹,”
他低声自语,想起了朱元璋之前听到番邦来朝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也是不由得自嘲的一笑:
“您是不是也和儿子一样啊……”
此刻的奉天殿内,朱元璋确实在犯嘀咕。
他穿着常服,坐在铺着明黄色毡垫的龙椅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却落在殿外那队正在表演“五禽戏”的朝鲜使臣身上。
为首的使臣头戴展翅乌纱帽,身穿圆领彩缎袍,正扭腰摆臀地模仿着猿猴攀爬的姿势,引来内侍们的窃笑。
这分明是大明的东西,朝鲜使臣却非说是他们自创,还非得当着大明皇帝的面表演,还非得表演得不伦不类……
唉。
“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低声禀报,“琉球国使臣准备明日提前觐见皇后娘娘,说要亲自进献千年龙涎香,为皇后娘娘祝寿。”
朱元璋“嗯”了一声,眼角却是耷拉了下来。
哼,千年龙涎香?
他们琉球有千年么?
真是可笑!
朱元璋打了个哈欠,猛然想起年轻时打天下的日子,缺衣少食,连块像样的铁器都要省着用。
后来做了皇帝,为了彰显国威,对番邦向来是赏赐丰厚,恨不得把国库都搬出去。
之前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么……
不知道为何,他现在总觉得做这种事情有点犯傻。
说大明什么都不缺,那肯定是单纯的吹牛皮,但说大明惦记这些番邦小国那点东西,那就纯粹是有点瞎胡闹了。
这些番邦小国,实在是有点过于贪婪了。
这些小兔崽子平日里一个看着安分守己,可是实际上一到了中原内乱的时候,他们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从华夏正统的身上扯下了点儿东西盖在自己的身上,好让自己也显得华丽一些。
可到了如眼下一般的太平时节,既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从大明的身上抢任何的东西,所以就只能换种方式,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大明朝贡。
说是什么朝贡,其实就是拿点他们番邦小国的土特产换走大明的金银铜铁玉器丝绸
之前咱老朱忍了也就忍了,可是眼下咱老朱是一点也忍不了。
然而偏偏眼下这次他还必须要忍。
毕竟是咱妹子的生日啊……
就在朱元璋心绪烦乱之际,应天府西市的“醉仙楼”二楼雅间内,正上演着另一番景象。
四个身着不同服饰的番邦使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摆满了烧鸡、烤鸭和各色时鲜蔬果,旁边还放着几坛从波斯运来的葡萄酒。
“哈哈哈,这次可真是托了大明皇后的福!”
一个头戴尖顶帽、留着大胡子的撒马尔罕使臣端起酒杯,操着生硬的汉语大笑道:
“我不过带了二十匹羊毛毡、十箱葡萄干,就换了他们一百匹云锦、五十两黄金!这大明的皇帝,真是比我们草原上的羔羊还要温顺!”
“阿里兄此言差矣,”
旁边一个身着琉球国服的矮胖使臣放下手中的烧鸡腿,用袖口擦了擦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不是温顺,是‘人傻钱多’!我跟你们说,我在琉球的时候,就听老辈人讲,这大明啊,最吃马屁那一套。你只要把他们的皇帝捧得像天上的太阳,把他们的国家夸得像地上的仙境,他们就会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他顿了顿,看向对面那个一脸茫然的年轻使臣。
那是今年刚被派来的占城使臣,显然还没摸清门道。
琉球使臣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小老弟,你看我身上这件绸缎袍子,就是去年用三筐硫磺换来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在朝会上说,琉球国的百姓每天都对着大明的方向磕头,感谢大明皇帝的天恩,说我们能呼吸到空气,都是因为大明的威仪笼罩着四海!”
撒马尔罕使臣哈哈大笑,拍着桌子道:
“妙!实在是妙!看来明年我得让族人多编些‘撒马尔罕百姓夜夜祈祷大明皇帝万寿无疆’的故事来!”
年轻的占城使臣听得目瞪口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就……就靠说几句好听的,就能换来这么多宝贝?”
“不然你以为呢?”琉球使臣灌了一口葡萄酒,打了个饱嗝,“我跟你说个更绝的。前年有个爪哇国的使臣,更是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张嘴。他在朝会上说,爪哇国的国王做了个梦,梦见大明皇帝骑着金龙从天而降,赐给他们国家风调雨顺。结果呢?大明皇帝一高兴,赏赐了他整整一船的瓷器和丝绸,比他前十年的贡品加起来都多!”
雅间内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使臣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下最有趣的笑话。
“所以啊,小老弟,”琉球使臣拍了拍占城使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在大明混,最重要的不是带多少贡品,而是要学会拍马屁!记住了,他们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他们皇帝英明神武,说他们国家地大物博,说他们百姓安居乐业……反正怎么夸张怎么来,怎么好听怎么说。只要把他们哄高兴了,金银财宝还不是大大的有?”
占城使臣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连忙举杯:
“多谢兄长指点!小弟受教了!来,我敬各位兄长一杯,祝我们明年都能从大明换更多的宝贝!”
“干!”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