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三月初八，卯时初刻。
晨鼓自承天门传来，咚咚三十六响，惊起檐角积雪。李焕在吏舍炕上辗转起身，见窗纸己泛鱼肚白，忙按《仪制令》规定穿戴公服 —— 青色圆领袍需左衽系扣，革带要垂于正腰，发簪须用皂角水细细梳理，方不负 "京畿吏员" 的体面。
案头《囚徒衣物簿》搁在砚台旁，昨日上浣之期，他依《狱官令》将二十三套囚衣清点造册，交由市署浆洗。此刻簿上朱笔记录分明："囚张老三，衣褐布衫一件，缺左袖；囚陈西，衣白麻襦一件，右衽绽线三寸......" 这些衣物须在申时前领回，若有遗失，典狱佐要按价赔偿。
刚用过麸饼早餐，门房老吏便送来《州司勾检牒》："李典狱，昨日《囚徒年状籍》上的保人画押不清，州府要求补正。" 李焕接过牒文，见末行批注 "保人王阿毛指印模糊，须补盖清晰手模"，暗暗叫苦 —— 原主之前为赶工，竟忘了让保人用朱砂按印，这在勾检制度严苛的唐代，确是大错。
他匆匆赶往狱牢，却见陈西的牢门前围了三五个狱卒。"典狱大人，这贼骨头昨夜撞墙寻死！" 狱卒头儿指着陈西额角的血痕，颈间死罪枷己换成十五斤重的普通枷，"今早发现时，他把衫带系在栅栏上......"
李焕蹲下身，见陈西眼神空洞，唇角还沾着昨夜的麦粥残渣。《狱官令》规定，囚徒自杀未遂须记录在《狱情杂记》，并加派专人看守。他取出桑皮纸笔录，却留意到陈西手腕上的齿痕 —— 那是昨日领回囚衣时，因争抢衣物被狱卒厮打所致。"去取金疮药来。" 他低声吩咐，"即日起，陈西的牢门每日卯、午、酉三时加锁，钥匙由我亲自掌管。"
处理完陈西事宜，巳时己过。李焕带着《现场勘查牒》和《长安志?坊图》往崇仁坊而去 —— 他要核查陈西所说的 "戌初前在坊内送胡饼" 是否属实。朱雀大街上，晨霜未消，运炭的牛车碾过石板路，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崇仁坊南门的门楼上，坊正正倚着梆子打盹，腰间悬着的 "坊印" 在晨光中泛着铜色。
"老丈，三月初五戌初时分，可曾见过此人送胡饼？" 李焕展开陈西的画像 —— 那是按《狱官令》要求，请县署画工所绘的 "囚人貌阅图"，右耳后三颗黑痣清晰可辨。坊正揉了揉眼："戌初闭坊门，送饼的汉子倒有几个，只是这黑痣......" 忽然瞥见画像上的獬豸纹补子，忙拱手道："大人且去街西头找胡饼炉主王婆，她常雇人送饼。"
王婆的胡饼炉前飘着麦香，炉灰堆里埋着半块烤焦的胡饼。"初五那日啊，是雇了城东的刘三送崇仁坊，" 王婆用木铲翻动烤架，炉火星子溅在围裙上，"那刘三是个独臂，哪里是陈西那厮！" 李焕心中一沉，陈西供称自己送饼，可实际雇的是刘三，这谎言背后必有隐情。他取出《证人询问牒》，仔细记录王婆的证词，末了忽见牒文边角的县署印泥有些晕染，暗骂自己出门前未换新鲜印泥。
返回县署途中，路过西市帛行，李焕想起斗殴案中的皮靴印。那带钉皮靴是粟特商人常用款式，西市胡商多聚集在波斯邸店一带。他转入狭窄的胡商巷，见巷口停着三辆骆驼车，车辕上的铜铃与门房老吏的通行铃形制相似。"郎君可是要买皮靴？" 粟特店主用生硬的汉语招呼，柜台上摆着几双牛皮钉靴，鞋底纹路与现场鞋印分毫不差。
"三月初七午时，可有人来买过此靴？" 李焕亮出典狱佐腰牌，店主翻看账本："卯正时分，有个左脸有疤的汉子买走一双，说是给市署差役用的。" 左脸有疤 —— 正是斗殴案从犯李西的特征。李焕心中一动，这桩看似简单的斗殴案，竟牵扯到市署差役，怕是要重新勘查卷宗了。
酉时归署，典狱史王承宗正在狱政房批阅《尸格》。"城东永昌坊邸店主人昨夜暴毙，" 他扔过一卷白麻纸，上面用朱笔写着 "口内有黑沫，指甲青黑"，"县尉大人着你明日随仵作验尸，记着带《洗冤集录》唐本。" 李焕接过《尸格》，见死者名唤王福，正是西市盗窃案中被窃邸店的主人 —— 这两桩案子，竟在死者身份上有了交集。
更鼓初响时，李焕在吏舍核对当日文书。《证人询问牒》上王婆的指印端正，《胡商交易账》抄录清晰，唯有陈西的《狱情杂记》里，"自杀未遂" 西字写得格外沉重。他摸出从崇仁坊带回的半块焦胡饼，饼上的芝麻粒簌簌掉落 —— 这或许是解开陈西谎言的关键，可一个残疾囚徒，为何要编造送饼的经历？
窗外飘起细雪，县署的更夫敲着 "天干物燥" 的梆子走过。李焕吹灭油灯，却睡不着，案头《唐律疏议》的影子在月光下晃动。他想起今日在崇仁坊见到的坊墙，夯土上嵌着的 "里正之名" 木牌己褪色，却仍按《户令》规定，每三年更换一次。这长安城的每一块砖、每一道牒，都被细密的律法绳索捆绑着，而他这枚小齿轮，稍有错漏便会牵动整架机器。
明日要验尸，后日需补正州司勾检，陈西的供状还压在《狱情日报牒》底下。李焕望着窗纸上的雪痕，忽然明白这慢节奏的吏事生涯，原是要在千头万绪中寻得那根律法的丝线，轻轻一拉，方能见着案件背后的真相。而这长安城的每一个晨昏，都将在牒文的开合、牢门的启闭、坊鼓的声响中，缓缓铺展成一卷永不褪色的吏事本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