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西月初九，赵县尉头七。
李焕捧着《停柩文牒》站在县署后堂，棺木前的长明灯映得獬豸补子泛着青灰。新到的县尉郑大人正与典史王承宗密谈，袖口露出的范阳卢龙纹锦，与韩御史靴底的黄土遥相呼应 —— 这是藩镇势力正式入驻长安县署的信号。
"李典狱，" 郑县尉突然转身，目光落在李焕手中的验毒针上，"曲江宴毒发案，金吾卫在李之涣住所搜出靛青染料，你作何解释？" 他抛过一卷《搜查牒》，末页画着与易卜拉欣护身符相同的星象，"莫不是想诬陷本官治下的新科进士？"
李焕低头看着牒文上的 "私通胡商" 罪名，忽然想起《狱官令》中 "囚徒供状须三日复核" 的条文："大人可曾验看染剂成色？" 他取出从平准署带回的地砖样本，"此靛青含秘银粉，唯市署织坊戊字库独有，李公子一介举子，焉能得之？"
郑县尉的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这个九品小吏竟敢当庭质疑。他转而指向灵堂白幡："赵县尉遇刺，你身为典狱佐却毫发无伤，倒像是早有防备？" 话音未落，值房小吏捧着驿递文书闯入，火漆印上的 "朔方节度使府" 格外刺眼。
驿文内容让李焕脊背发凉：易卜拉欣被指 "私藏禁书谋反"，即将移送灵武军狱；陈阿爹的匠人户籍被注销，沦为 "官户贱民"；就连太史局的占星博士，也因 "妄改星图" 遭御史台弹劾。他忽然明白，韩御史昨日的 "投名状"，原是要将他与所有知情人一网打尽。
午后整理赵县尉遗物，李焕在其靴底发现半片银铤，底面刻着的 "两税法议" 西字，与御史台密信上的字迹相同。更惊人的是，靴跟嵌着的靛青块，经阳光照射竟显露出 "中书令裴" 的微雕 —— 这意味着赵县尉生前，曾与中书令裴垍暗通款曲。
"李典狱看够了么？" 郑县尉的亲随突然闯入，抢走银铤时划破了李焕的手掌，"新大人说了，即日起你无需参与狱政，专责核对十年前的旧账。" 递来的《职事调整牒》上，"旧账" 二字被刻意圈红，下面盖着市署与御史台的双重印泥。
所谓 "旧账"，是堆在县署西厢房的霉变文书，最早可追溯到开元二十五年。李焕在尘埃中翻找三日，终于在《市税月报》残页间，发现用粟特文写的 "星槎商团月例"—— 那是市署每月向商团输送银铤的记录，时间恰好与宫火案重合。
第西日黄昏，他在账册夹缝中找到片银杏叶，叶脉间用密蜡写着："平准署地砖下有刻石，记开元二十六年分银数目。" 熟悉的字迹让他眼眶发热 —— 这是陈阿爹冒死留下的线索，那个在织坊佝偻了十年的老匠人，此刻或许正戴着官户的铁枷，在市署织机前流血流汗。
子夜，李焕揣着账册残页来到平准署后巷。春寒料峭，他按陈阿爹的地砖草图，在南斗六星位的第七块砖下，摸到了冰冷的石函。打开时，泛黄的绢画飘落 —— 正是十年前市税案的分银图，十二道墨迹分别指向三省六部、御史台、甚至大明宫某处。
"李典狱好兴致！" 黑暗中响起鼓掌声，刘市令的亲信带着市署私兵围拢，"你以为拿到分银图就能扳倒我们？可知当今圣上为筹边饷，默许市署 ' 灵活用度 '？" 为首者亮出金吾卫腰牌，却被李焕一眼识破 —— 那是用市署铜铃伪造的。
他突然举起从赵县尉处得来的玉扳指，星象浮雕在月光下与私兵袖口的靛青暗纹相契："开元二十六年的分银，有三成进了大明宫尚食局，" 李焕故意提高声音，让这话飘向隔壁的御史台，"剩下的七成，正随着胡饼银铤，流向范阳、灵武、成德..."
私兵的刀在半空顿住，显然没料到这个小吏竟知晓核心秘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金吾卫的正规蹄声 —— 是御史台的巡夜队伍。为首者咒骂一声，砍断李焕手中的石函链条，却留下了半片绣着范阳卢龙纹的袖口。
五更天，李焕在吏舍拼凑分银图残片，发现十二道墨迹中，唯有指向 "中书省" 的那道，用的是秘书省专用的松烟墨。他忽然想起李之涣提到的主考官星符，与中书舍人王大人的官印纹路相同，而王大人，正是两税法的主要起草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焕望着窗外狱墙上的獬豸影壁，忽然明白：所谓高层博弈，从来不是非黑非白的正邪之争，而是各方势力在 "圣上默许"" 边饷急需 " 的幌子下，将律法拧成绳结，将税银铸成棋子。而他这个从九品的典狱佐，与其说是棋子，不如说是棋盘上的一道墨线 —— 看似无足轻重，却能让所有棋子的轨迹无所遁形。
长安城的晨钟响起时，李焕将分银图残片夹入《旧账核对牒》，特意在封泥处留下半枚血手印。他知道，当郑县尉看到牒文上的范阳卢龙纹袖口，当韩御史发现分银图中的大明宫墨迹，这场围绕市税银的博弈，终将从台省云谲的高空，坠落到他所熟悉的、充满牒文与牢门的基层官场。
这一日的县署西厢房，阳光第一次照进积尘的旧账堆。李焕坐在发霉的案几前，继续核对开元二十五年的市税月报，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