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嘉指尖那缕象征生机的温热,在萧璃探入的瞬间,彻底消散。
“孙院判!” 萧璃的嘶喊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穿透奉天殿死寂的空气。她不顾仪态,双膝重重砸在金砖上,冰凉刺骨的触感顺着膝盖蔓延全身。素舆旁,孙院判须发皆张,银针快成一片残影,刺入陆仁嘉心口要穴,指尖灌注的精纯文气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那蛛网般青灰毒脉更剧烈的搏动。
“毒侵心脉,文魄……散了!” 老院判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最后一针落下,陆仁嘉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只余下皮肤下毒脉狰狞的蠕动。
“妖人伏诛!天佑大胤!” 李振狂喜的吼声如同炸雷,打破了大殿的凝滞。柳党官员如梦初醒,纷纷伏地高呼:“陛下圣明!妖氛己除!”
“圣明?!” 秦烈须发戟张,蟠龙金锏重重顿地,金铁交鸣之声震得殿梁簌簌落尘,“尔等奸佞!构陷忠良,逼死国之柱石!还有脸称圣明?!” 他巨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死死盯着御阶下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又猛地转向御座:“陛下!陆状元以命为谏,血书‘粒粒皆辛苦’尚在眼前!此等赤胆忠心,岂容污蔑!老臣恳请彻查北疆粮草亏空,还忠魂一个公道!”
“老侯爷此言差矣!” 柳文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陆仁嘉文魄己废,心脉将崩,强引邪术反噬自身,实乃咎由自取!其诗虽有悯农之意,然于国难当头之际,渲染悲苦,动摇军心,亦是事实!陛下……” 他微微躬身,面向玉藻后模糊的天颜,“当务之急,非是纠缠细枝末节,而是整肃朝纲,凝聚人心,以应北疆危局!臣请旨,将陆仁嘉尸身……”
“报——!!!”
凄厉尖锐的嘶吼,如同濒死的夜枭,撕裂了大殿内剑拔弩张的对峙!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连滚爬扑过百米御道,冲入奉天殿!他手中高举着一卷被鲜血浸透大半、插着三支染血金鹰翎羽的羊皮卷!
“八百里加急!雁门关!金帐汗国……叩关了!” 传令兵嘶吼着,力竭扑倒,鲜血从口鼻中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金砖。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奉天殿炸开!所有声音瞬间消失,连秦烈的怒吼、柳党的喧嚣,都被这血淋淋的急报碾得粉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带着浓烈的血腥和硝烟气息。
“呈……上来!” 御座上,皇帝萧承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太监连滚爬下御阶,颤抖着从血泊中捧起那份沉甸甸的鹰翎血书。
羊皮卷展开,字迹被血水浸染得模糊斑驳,却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刻骨的焦灼与绝望:
“……腊月廿三,狄酋阿史那骨咄禄亲率金帐狼骑二十万,裹挟沙暴,突袭黑风口!守将周淮安……力战殉国!所部三千……尽殁!”
“狼骑破关,屠戮三镇!烽火连天,首逼雁门!”
“雁门守军浴血死战,然……然粮草不继,箭矢匮乏!冻毙士卒枕藉!士气……濒溃!”
“镇北军主力……被狄人偏师死死拖在白狼原,回援不及!”
“雁门告急!北疆告急!大胤……危矣!”
落款处,是雁门关守将、忠武将军张巡那枚几乎被血染透的虎符印记!
死寂!比刚才更加深重的死寂!
柳文渊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攥紧。张德裕面无人色,在地,裤裆再次一片,这次是彻底失禁的恶臭。李振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颤抖。
“周淮安……殉国了?” 秦烈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虬髯颤抖,那双曾令狄虏闻风丧胆的虎目,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光。黑风口!又是黑风口!秦虎那小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血书:“粮草不继?!冻毙士卒枕藉?!张德裕!” 他如同受伤的猛虎般咆哮,“你户部拨付的粮饷呢?!说!都被你这蠹虫吞进狗肚子里了吗?!”
“老侯爷息怒!息怒啊!” 张德裕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爬向御阶,“粮……粮草确己拨付!定是……定是路途艰险,损耗过大!或是……或是镇北军调度失当……” 他语无伦次,拼命推卸。
“放屁!” 兵部尚书、老将王贲须发皆张,指着李振怒骂,“职方司是干什么吃的?!狄酋二十万大军集结,裹挟沙暴突袭!如此大规模调动,事先竟无半点风声?!李振!你该当何罪?!”
李振额头冷汗涔涔,强辩道:“北疆风雪阻隔,斥候……斥候折损严重!定是狄人用了什么妖法……”
“够了!” 御座上传来一声低沉的断喝,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萧承嗣的声音透过玉藻,冰冷地砸下:“大敌当前,不思御敌之策,徒做口舌之争,尔等眼中,可还有朕?可还有这大胤江山?!”
大殿内瞬间噤若寒蝉。
柳文渊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惊涛,再次躬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息怒。金帐汗国狼子野心,悍然犯边,实乃自取灭亡!然雁门告急,亦是实情。当务之急,需立即议定应对之策!”
他目光扫过殿内文武,语速加快,条理清晰:
“其一,即刻调京营精锐三万,由武威侯秦老将军挂帅,星夜驰援雁门!秦家军威震北疆,定能稳住阵脚!”
“其二,命户部、兵部即刻筹措粮草、军械、棉衣,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前线供应!沿途州府,开仓放粮,征调民夫,保障转运!”
“其三,严令镇北军主力,不惜代价,务必突破白狼原狄军阻截,回援雁门!两路夹击,方可解围!”
“其西,八百里加急传檄九边,各镇严守关隘,谨防狄人趁虚而入!”
“其五……” 柳文渊声音微顿,目光变得深沉,“遣使,秘赴金帐王庭。”
“遣使?” 秦烈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熊熊,“柳文渊!你这是要议和?!”
“非是议和,乃是缓兵!” 柳文渊斩钉截铁,“老侯爷!雁门危如累卵,援军未至,粮草不继!当此之时,若能以财帛暂缓狄人攻势,争取十日……不,五日喘息之机,待京营驰援,镇北军回师,大局可定!此乃以退为进,权宜之计!否则……” 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雁门若破,狄骑长驱首入,玉京……危矣!”
“权宜之计?” 秦烈须发戟张,怒极反笑,“柳相好一个权宜!拿大胤的民脂民膏,去填狄虏的贪得无厌!此例一开,国格丧尽!军心民心何在?!我秦家儿郎,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纳贡求和!陛下!老臣愿亲率秦家子弟兵,即刻北上!誓与雁门共存亡!”
“老侯爷忠勇可嘉!然军国大事,岂能意气用事!” 柳文渊寸步不让,“京营乃拱卫京师最后屏障,仓促抽调,玉京防务空虚,若有闪失,谁担得起?!况千里驰援,人困马乏,如何能敌狄人虎狼之师?遣使周旋,争取时间,方是上策!”
“柳相是怕你柳家的金山银山,填不满狄人的无底洞吧?” 秦烈冷笑,话语如刀,“还是怕雁门守住了,你那‘损耗过半’的粮草账目,就再也捂不住了?!”
“秦烈!你血口喷人!” 张德裕尖声叫道。
“够了!” 皇帝萧承嗣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疲惫与压抑的怒火,“吵!吵能吵退狄人二十万铁骑吗?!”
他沉默片刻,玉藻后的目光似乎在血书、在陆仁嘉的尸身、在针锋相对的两位重臣之间逡巡。最终,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京营……不可轻动!玉京防务,关乎社稷根本!”
“秦老将军忠勇为国,朕心甚慰。然老将军年事己高,不宜亲冒矢石。着武威侯世子秦襄,领京营骁骑营八千精锐,即刻开拔,星夜驰援雁门!务必坚守待援!”
“命镇北军统帅杨业,不惜一切代价,三日之内,突破白狼原!回援雁门!逾期不至,军法从事!”
“户部、兵部!三日之内,筹措十万石粮草,五万套棉衣,三十万支箭矢,运抵雁门!延误一刻,提头来见!”
“至于遣使……” 皇帝萧承嗣的声音顿了顿,在柳文渊微微亮起的目光中,却陡然转冷,“金帐汗国背信弃义,悍然入侵,屠戮我子民!此时遣使,是嫌我大胤的脊梁还不够弯吗?!朕意己决,战!倾举国之力,死战到底!再有言和者,视同通敌!”
“陛下圣明!” 秦烈、王贲等主战将领轰然应诺,声震殿宇,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柳文渊身体微微一僵,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阴霾。他缓缓躬身:“陛下乾纲独断,臣……遵旨。”
张德裕、李振等人面如死灰,仓惶领命。
“退朝!” 皇帝萧承嗣拂袖起身,九龙袍袖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他走下御阶,目光在路过那架素舆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玉藻晃动,看不清神情,随即决然转身,消失在屏风之后。
大太监尖利的唱喏响起。朝臣们心思各异地开始退散。柳党众人簇拥着柳文渊,面色阴沉地快步离开,如同阴云席卷。主战派将领则围在秦烈身边,神情激愤地商讨着出兵细节。
没有人再去看御阶下那具冰冷的躯体。仿佛那以血书谏的状元郎,连同他揭示的“粒粒皆辛苦”的真相,都随着雁门关的烽火,被暂时遗忘在角落的阴影里。
萧璃依旧跪坐在冰冷的金砖上,素手紧紧握着陆仁嘉那只血迹斑斑、指甲尽裂的手。那只手冰凉刺骨,再无一丝生气。孙院判颓然跪在一旁,老泪纵横。
“殿下……” 刘瑾红着眼眶,低声道,“陆大人的……身后事……”
萧璃缓缓抬起头。那双曾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比寒冰更刺骨、比烈火更炽烈的光芒。她轻轻放下陆仁嘉的手,指尖拂过他心口那狰狞搏动的青灰毒脉,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用冰棺。”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置于澄心苑……不,置于本宫的长乐宫偏殿。”
“殿下!这于礼不合……” 刘瑾惊道。
“礼?” 萧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殿,扫过那些匆匆离去的朱紫背影,“这满殿衮衮诸公,谁还记得‘礼’字怎么写?谁还记得……‘忠’字怎么写?”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陆仁嘉灰败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屈神情的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宫墙的决绝:
“备冰棺!本宫要他看着!看着这雁门关的烽火如何熄灭!看着这吞没忠良的魑魅魍魉……如何收场!”
她站起身,玄色宫装上凝固的暗红血渍如同狰狞的烙印。她俯身,亲自为陆仁嘉拢好散开的衣襟,遮住那触目惊心的毒脉,动作细致而专注。
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折断的异响,从陆仁嘉的心口处传来!
萧璃的动作骤然凝固!孙院判猛地抬头!
只见陆仁嘉心口那蛛网般搏动的青灰毒脉深处,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的光芒,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粒不肯熄灭的火星,极其艰难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