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从睡梦中惊醒时,整张草席己经被地面的震动弹起三寸高。他一个翻滚爬起身,耳中灌满了远处传来的闷雷声——那不是雷声,是爆炸。
"火油井!"他赤着脚冲出营帐,迎面撞上满脸烟灰的曹延恭。
"南区!莫高窟南区!"曹延恭的嗓子己经喊哑了,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绳子,"西夏人引爆了第一条火油脉!"
程墨白抬头望去,远处的莫高窟方向腾起一道赤红火柱,将黎明前的夜空撕成两半。热浪裹挟着沙砾扑面而来,烫得脸颊生疼。
"画!那些画!"程墨白抓起一件湿麻布就往头上套。
曹延恭死死拽住他:"别傻了!整个南区都在塌!去了就是送死!"
程墨白甩开他的手,从墙角拖出一口大缸。缸里浑浊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尿骚味——这是他们用胶矾水混合马尿调制的防火涂料。
"能救一幅是一幅。"程墨白把缸绑上板车,"《张议潮出行图》在哪个窟?"
"158窟!但路己经——"
程墨白己经推着板车冲了出去。街道上挤满了逃命的百姓,有人抱着哭嚎的孩子,有人拖着年迈的父母。热风卷着火星从头顶掠过,点燃了坊市的布幡。
越靠近莫高窟,空气就越发灼热。程墨白的嘴唇开始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把烧红的铁砂。转过最后一个沙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双腿发软——
整片山崖像融化的蜡烛般扭曲变形,数百个洞窟如同被巨人踩碎的蜂巢。壁画在高温中卷曲剥落,千年彩塑化作流淌的彩色泥浆。最可怕的是一道道火蛇正从地下裂缝中窜出,追逐着西散奔逃的画工。
"老程!这边!"
野利遇乞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程墨白眯起眼,看见老兵带着十几个画工正在158窟下方搭人梯。窟门己经被塌方的石块堵死,只剩高处一个小窗透着微光。
"《出行图》还在里面?"程墨白拖着水缸踉跄跑来。
"在!但撑不了多久!"野利遇乞吐出一口带沙的唾沫,"李十二带人上去了!"
程墨白抬头望去,老画工李十二正像壁虎一样贴在灼热的岩壁上,用凿子一点点撬开窗棂。他身后的学徒们排成一列,传递着装满防火涂料的水囊。
"让开!我来!"
程墨白抱起水缸就往人梯上爬。岩石烫得他脚底滋滋作响,每爬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爬到一半时,一阵剧烈的震动突然袭来,人梯最底层的画工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稳住!"野利遇乞用肩膀顶住摇晃的人梯,军靴深深陷入沙地。
程墨白咬紧牙关继续向上攀爬。当他终于够到窟窗时,李十二己经撬开了半边窗框。热浪裹挟着浓烟扑面而来,程墨白差点松手坠下。
"接着!"他把水缸递给李十二,"全泼上去!"
老画工接过水缸,毫不犹豫地翻进窟内。程墨白听到里面传来液体泼洒的哗啦声,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片刻后,李十二从窗口递出一卷用湿麻布包裹的画轴。
"下一个!"程墨白刚把画轴传给下面的学徒,窟内突然传来梁柱断裂的巨响。
"李师傅!出来!"程墨白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碎石。
窟顶开始崩塌。在最后一刻,李十二将第二卷画轴抛出窗外,自己却被倾泻而下的火浪吞没。程墨白眼睁睁看着老画工的身影消失在烈焰中,只有他腰间那枚青铜铃铛从窗口坠落,当啷一声砸在岩石上,碎成三瓣。
程墨白抱着两卷画轴滑下人梯时,哑徒正背着个孩子从火场冲出来。那孩子约莫五六岁,颈间挂着个与哑徒一模一样的青铜铃铛。
"孤儿院的?"程墨白帮哑徒放下孩子。孩子己经昏迷,但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炭笔。
哑徒点点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唾沫里带着青金色的血丝。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孩子,做了个"铃铛"的手势。
"你认识他?"程墨白瞪大眼睛。
哑徒还没回答,地面又是一阵剧震。这次爆炸点很近,冲击波掀翻了他们身旁的板车。程墨白下意识护住画轴和孩子,却被飞溅的碎石在额角划开一道口子。
"撤!全部撤到北区!"野利遇乞拖着两个受伤的画工奔来,"第二条火油脉要爆了!"
程墨白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突然瞥见坍塌的窟群中有个熟悉的轮廓——那是220窟,藏着《维摩诘经变》的秘窟。二十年前,他父亲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你们先走!"他把孩子塞给哑徒,抓起半桶防火涂料就往220窟冲。
"你疯了吗?"野利遇乞想拦他,却被又一波爆炸震得踉跄后退。
220窟的甬道己经塌了大半。程墨白匍匐爬过发烫的碎石,防火涂料在身后蒸腾起刺鼻的白烟。当他终于挤进主室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停滞——
整面《维摩诘经变》正在燃烧。火焰像活物般沿着金线游走,吞噬那些精美的菩萨面容。更可怕的是,地面裂开了一道三尺宽的缝隙,火油正在下方沸腾。
程墨白发疯似的把涂料泼向壁画,却只是杯水车薪。在火光照耀下,他突然注意到墙角有几道新鲜的凿痕。凑近一看,是被人匆忙刻下的一行小字:
【画尽,魂存。程】
这是父亲的笔迹!程墨白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刻痕。二十年前,父亲不是失踪,是主动留在了这个即将坍塌的洞窟里!
"小心!"
一声嘶哑的喊叫从身后传来。程墨白回头,看见哑徒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正指着天花板。窟顶的横梁己经烧得通红,随时可能砸落。
程墨白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言,抓起地上半卷未燃尽的经书塞进怀里。就在他们冲出窟门的瞬间,整座洞窟轰然塌陷,激起的火星如雨点般落在他们背上。
北区的临时营地挤满了伤员。程墨白瘫坐在沙地上,看着十二坊的画工们用身体围成一圈,把救出来的经卷和画轴护在中间。
"《出行图》保住了两卷。"曹延恭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新添了一道烧伤,"但李师傅..."
程墨白沉默地点点头。他怀里还揣着那半卷焦黑的经书,羊皮纸的边缘己经碳化,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哑徒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远处的沙丘。沙丘上站着那个救出来的孩子,正被一群孤儿院的孩子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个孩子颈间都挂着相同的青铜铃铛。
"那些铃铛..."程墨白的声音哽住了。
哑徒从怀里掏出一块青金石碎片,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星图,然后在某个位置点了点——正是孤儿院所在的方向。
"孤儿院下面是火油井?"程墨白猛地站起身,却因失血过多一阵眩晕。
野利遇乞按住他的肩膀:"刚收到消息,莫折达带着西夏人从密道进城了。"
"分头行动。"程墨白撕下衣角缠住额头的伤口,"我带人去孤儿院转移孩子,你..."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打断。沙丘上的孩子们突然齐刷刷转头,看向莫高窟方向。他们的铃铛无风自动,发出诡异的共鸣声。
程墨白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燃烧的废墟上空,青金色的烟雾正在凝聚,渐渐形成一条龙的形状。那是火油蒸汽与青金石粉尘的混合物,在晨光中妖异而美丽。
"李元昊要的就是这个..."程墨白突然明白了,"他要用整座敦煌献祭,召唤这条'龙'!"
远处传来号角声。西夏主力军终于开始总攻。程墨白看了看怀中父亲的遗言,又看了看那些挂着铃铛的孩子。二十年前的选择,如今轮到他了。
"曹延恭,带画工们从北门撤。"程墨白捡起地上李十二的凿子,"野利遇乞,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当他说出计划时,老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但很快,这震惊变成了决绝。野利遇乞解下酒囊一饮而尽,然后将空囊扔进火堆。
"那就让星砂卫最后一次集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