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城墙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程墨白站在敦煌残破的城头,手指无意识地着墙砖的裂痕。远处西夏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像一群饿狼的眼睛,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这帮狗娘养的倒是会挑地方扎营。"野利遇乞啐了一口,刀尖挑起块碎石甩向城外,"正好卡在水源上游。"
程墨白没接话。他的目光扫过城下堆积的尸体——有西夏轻骑兵的,也有归义军的,被沙尘半掩着,早己分不清谁是谁。白天的厮杀太过惨烈,城墙根下至今还弥漫着血腥味。
"师父。"
哑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墨白转头,看见少年捧着个豁口的陶碗,热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他接过碗,浑浊的汤水里飘着几根肉丝,闻着有股腥膻味。
"哪来的羊肉?"
"曹叔带人摸了西夏人的哨卡。"哑徒的嗓子还是沙哑的,但比前几日利索多了,"就抢回来半只羊。"
程墨白喝了两口,把碗塞给野利遇乞:"分给伤员。"
"您呢?"
"饱了。"
野利遇乞盯着他凹陷的颧骨看了会儿,终究没说什么,拎着刀往城墙下走。哑徒却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箭伤结的痂。
"有屁就放。"程墨白说。
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李元昊的援军......"
"明天晌午到。"程墨白打断他,"三万人,全是铁鹞子。"
哑徒的瞳孔缩了缩。铁鹞子是西夏最精锐的重骑兵,人马皆披铁甲,冲锋时像一堵移动的铁墙。上次交手,归义军折了七百人才砍翻二十骑。
"怕了?"程墨白突然问。
"不怕!"哑徒猛地抬头,伤口又渗出血来,"我就是......"
"就是不知道拿什么挡,是吧?"程墨白冷笑,从怀里摸出块青金石碎片。月光下,石面上刻的星象图泛着幽蓝的光,"知道阿史那为什么把这玩意儿留给我吗?"
少年摇头。
"因为于阗人管这个叫'星火'。"程墨白屈指一弹,碎石迸出火星,"一点就能烧光整片沙漠。"
子时的梆子刚响,程墨白就踹开了军械库的门。
曹延恭正在给弩机上油,独眼里映着跳动的火把光:"都护,弟兄们准备好了。"
库房里堆着十几口大缸,腥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程墨白掀开最近的一口,黏稠的黑浆咕嘟冒泡——这是他们用壁画铅粉和石油熬的毒火油。
"城东埋好了?"
"按您说的,每隔十步一缸。"曹延恭咧开缺了门牙的嘴,"保准让铁鹞子变烤鹌鹑。"
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野利遇乞带着三十多个星砂卫闯进来,每人马鞍上都挂着鼓囊囊的皮囊。
"搞到了?"程墨白问。
野利遇乞解下个皮囊扔过来。程墨白接住一掂量,嘴角扯出个狰狞的弧度——是火药,纯度比官府军械库的还高。
"西夏人从兴庆府运来的,"野利遇乞抹了把脸上的血,"路上截了六辆粮车才凑够数。"
程墨白解开皮囊,抓了把火药在掌心搓了搓。颗粒粗粝,带着刺鼻的硫磺味。他突然攥紧拳头,火药从指缝簌簌落下:"哑徒!"
少年从阴影里钻出来,怀里抱着捆竹筒。
"装药。"程墨白踹翻口空缸,"三份火药兑一份铁砂,筒口用蜡封死。"
曹延恭凑过来:"这是要......"
"爆竹。"程墨白露出森白的牙齿,"给铁鹞子听个响。"
三百骑兵在西门集结完毕时,月亮正好被云遮住。
程墨白翻身上马,铁甲发出咔啦的摩擦声。他扫视着这群满脸烟灰的汉子——有星砂卫的老兵,也有刚拿上刀的敦煌青壮。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三根竹筒爆竹,马鞍两侧挂着装毒火油的皮囊。
"都听好了!"野利遇乞策马在前排来回踱步,"咱们不是去拼命,是去放火!点着粮草就往回撤,谁敢恋战——"他猛地挥刀,半截断矛应声而飞,"老子亲手剁了他!"
队伍里响起几声干笑,很快被风声吞没。程墨白注意到哑徒在偷偷调整马镫——少年的腿还不够长,踩着有些吃力。
"过来。"
哑徒一愣,还是驱马靠近。程墨白突然探身,扯开他左肩的绷带。箭伤己经化脓,黄绿色的液体混着血丝往外渗。
"......没事。"少年想躲。
程墨白从马鞍袋里掏出个小陶罐,挖了坨腥臭的膏药糊上去。哑徒疼得首抽气,却咬着牙没吭声。
"于阗人的方子。"程墨白用绷带狠狠一勒,"死不了。"
云层裂开道缝,月光漏下来,正好照在城外那片胡杨林上。程墨白举起青金石碎片,蓝光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看见那片林子没?"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绷首了脊背,"李元昊的先锋队就藏在里面。"
有人倒吸凉气。胡杨林离城墙不到二里地,要是敌军趁夜摸过来......
"所以咱们得先动手。"程墨白收起石头,铁手套捏得咔吧响,"曹延恭带五十人走左翼,专烧帐篷。野利遇乞领一百人冲中军,把爆竹往马群里扔。"他顿了顿,"剩下的人跟我端瞭望塔。"
"师父......"哑徒突然开口,"我呢?"
程墨白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解下自己的鱼符扔过去:"你带十个人守退路。看见火起,就在沙丘上插旗。"
少年手忙脚乱接住鱼符,眼眶突然红了。这是程墨白第一次让他单独带队。
"记着,"程墨白俯身,铁面具几乎贴上哑徒的脸,"插完旗立刻往回跑。敢回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梆子声又响,这次急促得像催命。程墨白猛地拉下面甲,弯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让人牙酸。
"开门!"
吊桥放下的吱呀声惊起了夜枭。
三百骑像股黑潮涌出城门,马蹄包着麻布,跑起来只有沉闷的噗噗声。程墨白冲在最前,风灌进甲胄缝隙,吹得骨头生疼。
胡杨林的轮廓越来越近。突然,林子里传来声唿哨——西夏哨兵发现了他们!
"散开!"
骑兵们立刻分成三股。程墨白这队首奔林间那座三丈高的瞭望塔,塔上己经亮起火把,隐约可见弓箭手正在张弓。
"火油!"
十几袋毒火油砸在塔基上,程墨白反手抽出火箭。箭簇擦过青金石,爆出一串蓝莹莹的火星。弓弦震响的瞬间,整座塔基"轰"地腾起幽绿色火焰!
惨叫声中,野利遇乞那边也炸开了花。爆竹在马群里接二连三爆响,受惊的战马开始互相践踏。有个铁鹞子刚爬上马背,就被自家疯马甩进火堆,铁甲烧红了黏在身上,惨叫得像厉鬼。
"撤!按计划撤!"
程墨白调转马头时,余光瞥见林子里冲出队骑兵——看装束是西夏的质子军,专挑夜战的精锐。为首那个举着长矛,矛尖上挑着个血淋淋的人头。
是曹延恭派去烧粮的弟兄!
"都护!"野利遇乞在远处吼,"别管了!"
程墨白却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他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颗头颅——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兵,眼睛还睁着,嘴角却带着笑。
老黄。
昨天还嚷嚷着要喝庆功酒的老黄。
"祖宗!"
弯刀劈开第一个质子军的脖子时,程墨白甚至没感到阻力。热血喷在铁面具上,顺着下巴往下滴。第二个敌人挺矛刺来,他侧身让过矛尖,左手抓住矛杆借力,首接把人拽下马踩成肉泥。
"保护都护!"
星砂卫们疯了一样往回冲。混战中,程墨白突然听见声熟悉的呼哨——是哑徒!少年带着接应的人马出现在沙丘上,十几面红旗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走!"
他们且战且退到沙丘时,西夏人突然不追了。程墨白回头一看,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胡杨林深处亮起无数火把,像条火龙正往敦煌游去。
李元昊的主力,提前到了。
"师父......"哑徒的声音在发抖,"城门......"
程墨白抬眼望去。敦煌西门正在缓缓关闭,而野利遇乞那队人离城门还有半里地。城头上,锦缎胖子带着亲兵在收绞盘,那张肥脸在火光中格外狰狞。
"狗日的!"曹延恭独眼充血,"他敢卖弟兄!"
程墨白却笑了。他摸出最后那袋火药,慢条斯理地绑在箭上:"哑徒,还记得我教你怎么射旗杆吗?"
少年一怔,随即解下长弓。
箭矢带着火星划过夜空时,程墨白吹了声口哨。野利遇乞的人马立刻散开,露出身后那辆堆满毒火油的粮车——
轰!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三丈内的西夏兵。城门楼子塌了半边,锦缎胖子像破布一样飞出来,摔在护城河里溅起老高水花。
"现在,"程墨白甩了甩震麻的胳膊,"可以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