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徒的铃铛碎了
最后一颗星砂爆炸的冲击波如重锤击胸,程墨白被掀翻在地时,听见自己肩胛骨撞在岩棱上的脆响。砂砾混着硫磺烟尘灌入喉管,他挣扎着抬头,正看见哑徒被气浪抛向三十丈高的崖壁 —— 那具总裹着粗布短打的身体在火光中缩成黑点,像片被狂风撕碎的经幡。
青铜铃铛在空中解体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三百枚铜片从铃身迸裂,每一枚都刻着指甲盖大小的姓名:【长安 李十二】【于阗 阿依古丽】【瓜州 王狗子】... 这些被星官血祭选中的童男童女姓名,在火海中折射出诡异的青光,坠落时发出的不是金属碰撞声,而是酷似孩童啼哭的呜咽。程墨白想起三年前在画工村废窑,哑徒曾用树枝在沙地上画过铃铛草图,说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襁褓",当时少年指尖划过的弧度,竟与眼前碎裂的铜片纹路分毫不差。
"撑住!" 他踉跄着扑向坠落的身影,双臂接住哑徒时,那重量轻得让他心尖发颤 —— 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肋骨却硌得他掌心生疼。少年喉咙被毒烟灼出焦黑的窟窿,只能用三根尚能动弹的手指蘸血,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血珠混着沙砾,写出的【张承嗣书房 屏风后 阵眼】歪歪扭扭,末了那个颤抖的墨点,突然让程墨白想起初见时的场景:
那年他被仇家追杀,躲进鸣沙山破庙,看见哑徒蹲在神像前,用石子在地上画太阳。少年画得极慢,圆滚滚的太阳边缘总缺个口,最后会在缺口处点个重重的墨点。"这是... 你娘教的?" 他当时问,哑徒却突然把石子塞进他手里,咧嘴笑时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远处传来西夏铁骑的嘶吼,马槊碰撞声像无数把钝刀割着耳膜。程墨白撕下里衣包扎哑徒肋间的伤口,绷带刚触到皮肉就被烫得蜷曲 —— 那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黑,分明是中了星砂剧毒。"我带你回画工村..."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起村口老槐树下王婆婆的醪糟摊,哑徒每次去都要偷偷往碗里埋两枚星砂,"王婆婆说今年的醪糟... 加了新酿的葡萄..."
哑徒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涌出,在粗布衣襟上绽开暗红的花。他艰难地比划出 "父亲" 的手势,枯瘦的手指指向滚落在地的雷火罐。程墨白这才发现罐底刻着极细的小字:"程弘文制"。更下面一行铭文被血浸透,他用舌尖舔去血污,才看清是父亲的笔迹:"吾儿墨白,若见此罐,敦煌当危。火油矿脉图在《金刚经》夹层,星砂阵解法在..."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被利器猛然划破。
"你早就知道?" 程墨白猛地攥住少年手腕,那皮肤凉得像块冰。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莫高窟 25 窟,哑徒曾盯着药师佛壁画发愣,指尖无意识地着腰带 —— 那里总缝着个看不出材质的布袋。当时他以为是干粮,现在才惊觉,布袋轮廓竟与虎符内侧的星轨弧度吻合。
哑徒的瞳孔开始蒙上灰翳。他蠕动着嘴唇,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突然用尽最后力气在血泊中画起星图。食指拖过焦土,留下的血线竟自动聚成蓝光,正是程墨白腰间虎符内侧的北斗七星纹样。此刻远处烽燧台的狼烟奇异地凝在半空,烟柱顶端恰好勾勒出斗柄形状,而戈壁尽头的地平线上,一支玄甲骑兵正踏着星砂的蓝光飞驰而来,马蹄过处,沙地上竟绽开细密的青色星花。
"是... 燧军..." 哑徒的指尖突然绷首,在程墨白掌心划出最后一道血痕。少年胸口那枚靛青星纹剧烈发光,皮肤下的血管如蛛网般凸起,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程墨白猛地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警告:"星官血祭需以自身为引,临死前的血咒可催动地脉,但施法者必成焦炭..."
轰!整座山崖突然倾斜西十五度。程墨白抱着哑徒滚向岩缝时,看见西夏先锋军的战马在蓝火中化为白骨,马骨上还粘着燃烧的鬃毛。少年破碎的衣袖滑落,露出整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刺青 —— 不是寻常纹样,而是用星砂混合朱砂纹刻的《甘石星经》残卷,每一颗星点都对应着敦煌星图的坐标。他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哑徒在画工村晒书时,曾把一本残破的《金刚经》藏在灶台灰里,当时他以为是避雨,现在才懂,那经卷夹层藏的是矿脉图,而真正的星经,早己纹在少年血肉之中。
哑徒的嘴唇开合着,血沫涌出来又被吸回去。程墨白俯身贴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着气泡的气音:"铃铛... 三百个名字... 要刻在... 城墙上..." 话音未落,少年身体突然像被戳破的灯笼般瘪下去,星砂从七窍涌出,在空中凝成三百道细小光流。那些光流如活物般缠绕着飞向玄甲骑兵,在为首将领的枪尖聚成耀眼的光球,将对方脸上的西夏刀疤照得透亮。
"祭礼己成。" 骑兵首领掀开面甲,露出与程墨白三分相似的面容,右眉骨有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少帅,该唤醒地脉下的... 机关了。"
话音未落,整座敦煌城墙突然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程墨白看见张承嗣的府邸正在崩塌,烟尘中升起一幅巨大的星砂阵图,阵眼中央矗立着九尺高的青铜屏风。屏风上镶嵌的不是玉石,而是三百枚形制各异的玉佩,每一枚都刻着童男童女的乳名 —— 正是哑徒铃铛上那些名字的另一半。他这才惊觉,父亲当年以星官血脉为引,并非炼成星砂阵,而是将整座敦煌城改造成了封印地火的巨型机关,而哑徒的铃铛与这些玉佩,本就是机关的钥匙。
玄甲骑兵突然同时举枪,三百道蓝光射向屏风,玉佩一个接一个亮起。程墨白腰间的虎符变得滚烫,烫得他皮肉发出 "滋滋" 声响 —— 那是父亲留在符中的血脉感应。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临走前将虎符塞进他怀里,大氅上落满星砂,当时他不懂,为何父亲指尖总带着洗不掉的青痕,现在才明白,那些星砂早己融入程氏血脉,只等今日与星官血裔共鸣。
"墨白少爷!" 骑兵中冲出一名独眼老兵,脸上的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节度使大人当年将您寄养画工村,是为了让星官血裔找到您!星砂阵需要程氏血脉与星官血裔共同... 启动!"
爆炸声突然从阵眼处炸开。程墨白看见西夏军的投石车将火油罐抛向星砂阵,而张承嗣带着死士从密道钻出,挥着鬼头刀劈砍青铜屏风。为首死士的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正是哑徒手臂上缺失的西方白虎七宿 —— 原来这些年潜伏在敦煌的星官叛徒,早就盯上了阵眼。
"拦住他们!" 骑兵首领怒吼,玄甲在蓝光中泛起铜绿。程墨白己经冲了出去,虎符在掌心发出刺目蓝光,照亮了他脸上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决绝。他踩着燃烧的投石车残骸跃起时,听见哑徒铃铛的碎片在火海中共鸣,那声音不再是啼哭,而是三百个孩童齐唱的童谣,调子像极了画工村老槐树下,哑徒常哼的那支不成调的曲子。
张承嗣转身的瞬间,雷火罐的碎片己嵌入他眼眶。"程... 弘文... 的... 孽种..." 他踉跄着抓住屏风边缘,袖中火折子掉在浸透火油的底座上。程墨白的剑锋贯穿他咽喉时,火舌己舔上青铜屏风,三百枚玉佩在高温中接连爆裂,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尖鸣。哑徒用生命凝聚的星砂开始失控,蓝光如潮水般淹没燧军骑兵,玄甲在光芒中融化成铜水,战马哀鸣着化为半人高的青铜雕像,凝固在举枪冲锋的姿态。
"少帅!快走!" 独眼老兵将他推下高台,自己却被蓝光吞噬,最后只留下半块刻着 "燧" 字的甲片。程墨白坠入地裂的刹那,看见整座敦煌城正在星砂蓝火中缓缓上升,剥落的城墙下露出密密麻麻的青铜齿轮,齿轮间缠绕着星轨般的光带 —— 这根本不是城池,而是父亲程弘文耗尽十年打造的星象机关,每一块城砖都对应着天上的星宿。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他听见了驼铃声。不是西域商队的悠扬铃响,而是三百个青铜铃铛同时震动的轰鸣。那些铃铛不知何时挂在了齿轮间的铁索上,每个铃舌都刻着名字,在蓝光中轻轻摇晃:
【画工村 哑徒 星官末裔】
【程墨白 河西节度使之子】
【张承嗣 星官叛徒】
...
最后一枚铃铛上没有名字,只有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极了哑徒画太阳时,那个总缺一口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