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仿佛是老天爷不经意间打翻了装着冰雪的罐子,将刺骨的寒意一股脑地倾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第一场雪落下时,程墨白正用左手残指捏着鼠须笔,在 220 窟新补的泥壁上勾勒菩萨衣纹。三个月前被毒箭腐蚀的指关节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下笔都像是有细小的银针在关节处来回穿梭,但他己经能稳稳握住笔杆 —— 就像当年他父亲教的那样,用虎口压住笔尾,腕子悬空三寸,仿佛那疼痛根本不存在。
“师父。” 哑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三个月前清亮了些,却还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像是被风沙磨砺过千百遍的胡杨木发出的声响,“归义青调好了。”
程墨白没回头,笔尖在飞天飘带上轻轻一顿。少年捧着石青颜料盘的手在抖,那些在莫高窟长大的画工都知道,真正的归义青要掺入孔雀石和青金石粉,在晨曦时分用露水研磨,那是凝聚着天地灵气的颜料。而现在他们只有从西夏人尸体上搜刮来的劣质矿料,颜色黯淡无光,仿佛连这颜料都失去了对艺术的敬意。
“手抖就搁地上。” 程墨白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曹延恭说你在药王洞认出了《灸经图》?”
哑徒的耳尖立刻红了,像是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发烫。他把颜料盘放在铺着羊皮的木箱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焦黄的皮纸:“只认出三处穴位......” 展开的皮纸上用炭条歪歪扭扭标注着 “足三里”“合谷” 等小字,字迹虽稚嫩,却饱含着少年对知识的渴望。
窟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洞窟内的寂静,仿佛是危险来临的警报。程墨白笔锋未停,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首到勾勒完最后一朵宝相花,才把笔插进冻住的洗笔筒。冰碴碎裂的声音里,曹延恭瘸着腿冲进来,独眼上的皮罩结满霜花:“西夏人的信使!说是要谈判!”
“谈判?” 程墨白嗤笑一声,左手按在腰间的铁锤上。锤柄缠着的麻绳还浸着黑血,那是之前战斗留下的痕迹,“让他们派个能说人话的进来。”
信使是被两个星砂卫架进来的 —— 他的左脚筋被挑断了,走一步就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血痕,那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仿佛是一幅残酷的画作。野利遇乞的弯刀抵在他后心:“这杂种躲在商队里,往水井投毒。”
程墨白抓起信使的下巴,发现他牙龈发蓝:“吐蕃的‘阎王笑’,见血封喉。” 他突然掰开对方的嘴,扯出半截发黑的舌头,动作干净利落,“还是个哑巴?有意思。”
羊皮信卷在火盆上展开,烤出几行隐形字迹。随着火焰的烘烤,那些神秘的文字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曹延恭突然倒吸冷气:“他们要《五台山图》!”
窟里瞬间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知道,那幅巨制藏在 61 窟,画着从太原到五台山的八十余座城池,每处关隘、水源都标注得分毫不差,那不仅是一幅画,更是一部军事地理的百科全书。
“告诉李元昊。” 程墨白把信卷扔进火盆,青焰窜起三尺高,仿佛是他内心怒火的写照,“想要图,拿于阗的采油井来换。”
夜深了,莫高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零星的灯火在洞窟中闪烁,宛如夜空中的繁星。哑徒在深夜巡窟时,发现程墨白站在 61 窟前。月光透过顶窟的破洞,正好照在壁画中五台山主峰上。那里本该有座佛光寺,现在只剩焦黑的刮痕,仿佛是岁月留下的伤疤。
“十年前。” 程墨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带着十年的沧桑,手指抚过刮痕,“有个小沙弥在这里刻下《金刚经》。” 他掌心翻出一块带血的陶片,陶片上的血迹己经干涸,却依然触目惊心,“西夏人屠寺时,他用命护住了最后半卷。”
哑徒借着月光看清陶片上的血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字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的惨烈故事,让哑徒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与震撼。
第三天清晨,野利遇乞带着浑身是血的探马冲进洞窟:“西夏人真去挖于阗井了!但他们还抓了个老画工......”
程墨白正在调色的手突然僵住。颜料碟里赭石混着朱砂,像极了那年在碎叶城见过的晚霞,那是一段尘封己久的记忆。老曹赶紧补充:“是赵十五的师兄,据说能修补《五台山图》的人。”
窟外风雪骤急,狂风呼啸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程墨白抓起铁锤往外走,三百星砂卫沉默地跟上,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坚定。哑徒突然拦住他:“师父,您的左手......”
“记住。” 程墨白把陶片塞进少年手里,眼神中充满了殷切的期望,“画医的命可以丢,传承不能断。” 他指向洞窟深处,“去把《降魔变》底下那层临摹完,用我教你的‘过稿法’。”
当马蹄声消失在风雪中,哑徒跪在《降魔变》前点燃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剥落的壁画下层,渐渐显露出用铁线描勾勒的西域三十六国地图 —— 每处城池下方,都标着鲜红的 “火” 字,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火。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星西溅。少年猛地回头,看见本该空无一人的窟门口,立着个穿吐蕃服饰的独眼老者。老人举起焦黑的右手,掌心赫然是块与程墨白一模一样的青金石,那青金石在灯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小画医。”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牙齿,笑容中带着一丝诡异,“想救你师父,就跟我去找真正的《五台山图》。” 话音刚落,洞窟内突然刮起一阵阴风,油灯的火焰剧烈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哑徒望着老人,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不知道这神秘的老者究竟是敌是友,而等待他和师父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