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风裹着沙粒与焦糊味,程墨白踩着满地碎瓦前行,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青金石在他掌心硌出深红的血印,他却恍若未觉。
"师父!"哑徒突然从后方扑来,染血的五指死死拽住他的袖口,"西夏人撤了,可阿史那云他......"少年喉结剧烈滚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红的血痂。
程墨白头也不回地甩开他的手,靴底碾过半截烧焦的飞天壁画,彩绘的佛脸在他脚下碎裂成齑粉。"死了就是死了。"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曹延恭!清点还剩多少水囊!"
阴影里走出个瘸腿老兵,左眼上蒙着渗血的布条。"三十二个,但西夏狗把上游河道截了。"他啐出一口带着碎牙的血沫,指向远处的沙丘,"看那些新插的旗,狗娘养的要困死我们。"
窟檐突然坠下一块燃烧的梁木,火星噼啪炸在程墨白脚边。他抬头望向220窟那尊烧裂的菩萨像——金箔剥落的左眼正缓缓淌下铜泪,在晨光中折射出岩浆般的光泽。
"程都护!"一个穿着锦缎袍子的胖子从残碑后钻出,圆脸上沾满黑灰,"让弟兄们护着您突围吧!敦煌城己经......"
"突围?"程墨白突然咧开嘴笑了。他粗暴地扯开衣襟,露出布满箭疤的胸膛,最深处还嵌着半片生锈的突厥弯刀。"二十年前于阗城破,老子带着三百残兵横穿塔克拉玛干。"他染血的指尖戳在胖子油汗涔涔的鼻尖上,"知道怎么在沙漠里找水吗?把马粪捏碎了嚼!"
哑徒突然扑到阿史那云的尸身旁,青白的手指深深抠进沙地。程墨白转身一脚将他踹翻:"嚎什么丧!去把北墙的《降魔变》拓片挖出来——底下埋着粟特人的硝石窖!"
"可西夏骑兵就在......"
"天亮前他们会像死猪一样睡觉。"程墨白扯下被血浸透的幞头擦拭弯刀,白发在硝烟中散开,"曹延恭带十个人去河道放火,剩下的跟老子拆佛像。"
老兵的独眼瞳孔骤缩:"您要熔了千佛洞的......"
"金铜能铸箭镞,铅粉调进火药。"程墨白一脚踹开半扇焦黑的窟门,月光漏进去照见一尊裂开的弥勒像,剥落的金漆下露出冷森森的生铁。他抡起铁锤砸向佛首,金属碰撞声震得人牙酸:"这玩意是隋朝守军的盔甲熔的!"
"轰——"
西方天际突然腾起冲天的火光,比朝霞还要艳烈三分。哑徒踉跄着冲进洞窟:"西夏大营炸了!有人在粮草堆......"话音戛然而止。程墨白转头看见少年肩头颤动的羽箭,箭尾白翎上沾染着星砂般的金粉。
"是星砂!"曹延恭突然跪倒在地,独眼里泛起浑浊的泪光,"当年护送佛骨的安西军,箭羽都蘸金砂......"
窟外马蹄声如雷,一队黑甲骑兵踏火而来。为首者揭下面盔,露出布满青色刺青的脸:"程都护,于阗镇守使李元昊帐下先锋野利遇乞——"他扬手掷来一个血淋淋的包袱,"这份投名状可够分量?"
滚出的头颅还瞪着浑浊的眼睛,西夏主帅的辫梢系着程墨白昨日被劫的鱼符。
"野利氏?"程墨白用靴尖拨弄着头颅,嘴角扯出冷笑,"当年在碎叶城出卖安西军的,就是你们族老!"
刺青汉子突然摘盔叩首,额头重重砸在碎石上:"所以某屠尽野利全族七十三口!"他猛地扯开铁甲,心口处赫然纹着程墨白二十年前亲笔所书的《祭侄帖》,"星砂卫残部三百人,今日来赎二十年的血债!"
哑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发黑的毒血。野利遇乞箭步上前扯开他的衣领:"西夏人的牵机毒!"转头暴喝,"医官!取我的犀角粉来......"
"省省吧。"程墨白撕下袖摆捆住少年伤口,动作粗鲁却精准,"星砂卫的规矩——"他用染血的拇指重重按在哑徒眉心,"要么现在死,要么跟老子杀够一百个西夏狗再死。"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程墨白站在熔铜的坩埚前。沸腾的金汁映照着他龟裂的脸庞,身后三百黑甲正在给箭簇淬毒。野利遇乞捧着焦黄的《降魔变》拓本走来:"都护,找到西夏人非要毁莫高窟的原因了。"
泛黄的羊皮上是一幅密教曼荼罗,中央金刚杵图案却由七种西域文字拼成。程墨白瞳孔骤缩——那是当年安西都护府最机密的"焚城策",标注着丝路三十六国的地下火油脉。
"难怪......"曹延恭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们先炸了于阗的采油井......"
"哑徒。"程墨白突然唤道,声音里带着某种危险的平静,"去把220窟的《西方净土变》刮下来。"见少年愣怔,他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画底下还藏着张更大的。"
野利遇乞的弯刀突然出鞘,程墨白却比他更快。铁锤擦着医官耳畔飞过,将躲在药箱后的细作颅骨砸得粉碎,脑浆溅在残破的壁画上。
"星砂卫。"程墨白捡起沾满脑浆的铁锤,在尸体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第一课——活人比死人更会撒谎。"
正午的烈日下,新熔的铜汁浇入箭模,腾起刺鼻的白烟。程墨白着阿史那云的青金石,突然将它按进哑徒掌心:"吞下去。"
"师......"
"青金避毒。"他转身走向冒烟的烽燧,三百铁甲如影随形,"等老子夺回敦煌城,再剖开你的肚子取出来。"
远处沙丘上,幸存的飞天壁画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菩萨眼角那滴金色的泪终于坠入黄沙,在干涸的大地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