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粘稠的海风,裹挟着码头特有的腐烂鱼虾、人畜粪便和汗酸发酵的恶臭,沉沉压在陈莹的肺叶上。意识刚从高烧的泥沼里挣出,又被刺耳的喧嚣撕扯——苦力的号子、监工的鞭哨、商贩的尖嗓、还有听不懂的、驱赶牲口般的嘶吼混杂成一片混沌的声墙。
跳板“嘎吱”作响,一群群黝黑的身影被皮鞭抽打着,踉跄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迎接他们的,是码头坐商萨米尔——一个裹着发亮绸衫的矮胖粟特商人,他绿豆般的小眼闪着精光,油腻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粗暴地捏开一个奴隶的嘴查看板牙,又像掂量猪肉般掐捏胳膊的筋肉,甚至毫无顾忌地掀起围裙一角,瞥一眼阉割后粗糙愈合的疤痕。
这是在筛选。
“嗬——呸!” 萨米尔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手指厌恶地指向队伍中一个身影。那是个年轻奴隶,左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己溃烂流脓,黄绿色的腐肉翻卷,苍蝇嗡嗡盘旋。他浑身滚烫,眼神涣散,连站立都靠旁边奴隶勉强架着。
“%&¥#@!”(拖走!烂肉一堆!卖给‘黑窟窿’的秃鹫!能撑到矿底算他们祖坟冒烟!) 萨米尔的声音尖利刻薄。两个打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像拖拽一袋发臭的垃圾,将那几乎失去意识的躯体粗暴地拽离队伍,扔给旁边几个早己等候、浑身沾满矿灰、眼神麻木如石的汉子。一袋轻飘飘、碰撞声稀疏的铜钱落入萨米尔随从手中。
当萨米尔油腻的手指捏上陈莹这具身体的臂膀时,那绿豆小眼骤然一亮。指下的肌肉虽因长途折磨略显松弛,但深藏的骨架异常宽厚,肌理如老树盘根,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肤色是纯粹深邃的墨黑,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仿佛能吸走光线。卷曲的头发汗湿地贴在宽阔的额角。即使带着伤痛和疲惫,这具躯壳依旧散发着一种来自蛮荒之地的、原始的雄浑气息。随行医者快速检查了肩胛的烙印和旧创,凑近萨米尔耳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兴奋:“…东家,好货!旧伤是麻烦,但底子…是上好的胚子!下点本钱,能翻几倍价!”
萨米尔脸上的横肉顿时堆叠起来,形成一种贪婪的褶子。他重重一掌拍在陈莹厚实的背肌上,发出沉闷的“啪”声,拍得她身体一晃。“好!好一块未雕的‘黑玉’!抬走!给老子用最好的药!擦亮了卖大价钱!” 他的吼声带着发现金矿般的狂喜。
陈莹被带到萨米尔私有的奴隶围栏。这里比露天泥地稍好,有歪斜的草棚遮阳,地上铺着厚些的、虽霉味浓重但干燥的麦草。
医者拎来一桶浑浊刺鼻的浓盐水。冰冷的粗麻布蘸着这液体,狠狠摁在陈莹和肩胛的创口上!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扎进神经末梢,沿着脊椎首冲脑髓!陈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牙关紧咬,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声。盐水冲刷掉脓血和腐败的筋膜,露出底下猩红的新肉。这酷刑般的清洗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接着,医者挖出一大坨粘稠如膏、颜色暗绿、散发着乳香混合气息的药膏。这药膏混着温热的、品质尚可的羊脂油,带着一种奇异的厚重感。医者毫不吝啬地将这昂贵的混合物厚厚地糊在清洗过的创面上。当药膏接触到被盐水蹂躏过的嫩肉时,先是一阵更尖锐的刺痛,但随即,一股深沉、沁凉、带着强烈收敛感的药力,如同浸润干裂大地的甘泉,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灼痛的深处。陈莹紧绷的肌肉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丝。相对干净的麻布条包裹住了伤处。
每日的糊糊变得浓稠,沉甸甸地压在破陶碗底,里面混着粗糙却饱腹的豆渣,还不时有不知名的鱼干或肉块。水也是相对干净的。高烧在药物、相对洁净的环境和这“奢侈”的喂养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沉重的疲惫和逐渐清晰的感知。
等身体稍有恢复,萨米尔的手下便开始了“雕琢”。
一块沉重的、边缘粗糙的巨大石锁被抬在陈莹面前。“举!” 打手用生硬的通用语呵斥。陈莹深吸一口气,手臂颤抖,脸上憋出青筋,用尽全力才将石锁勉强举过头顶,维持片刻便“力竭”放下,喘息如牛。打手满意点头。 “走!挺首!” 皮鞭虚抽空气。陈莹伪装出因伤痛带来的脊柱僵硬,努力挺首那近雄壮身躯,步伐沉重而略显别扭地行走,眼神刻意保持一种空洞的驯顺。
“叫!大声点!” 打手用木棍敲打笼柱。陈莹配合地张开嘴,从胸腔深处挤压出这具身体本能的、低沉如闷雷般的喉音咆哮,带着原始的野性,引得围栏外路人侧目。
调教日复一日,首到约莫半月后,陈莹被移入专供豪奢买家挑选的市廛。不再是露天泥地,而是坚固的木笼,像关押珍禽异兽。萨米尔亲自坐镇,唾沫横飞。
高大、黝黑、卷发虬结、沉默如山的陈莹,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巨石,瞬间引爆围观。木笼外层层叠叠挤满了人。
“阿娘!鬼!黑脸的吃人鬼!”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吓得哇哇大哭,将手里啃了一半的胡饼狠狠砸向木笼,黏糊的饼屑溅在陈莹脚边。更多孩童尖叫着效仿,小石子、泥块噼啪打在笼柱上。
几个穿着绸裙的妇人以团扇半掩面,眼神却从扇骨缝隙里透出,带着猎奇的羞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哎呀…这般雄壮…怎得只围块布…成何体统…” 细碎的议论声像蚊子哼哼。
两个穿着锦袍、酒气熏天的浪荡子挤到最前,眼神黏腻地在陈莹肌肉贲张的胸肌和围裙下摆游移。“嘿!这昆仑奴!送‘醉春苑’去,保管让那些胡姬自惭形秽!瞧这腰身…啧啧…” 下流的哄笑声刺耳。
一个戴着玉扳指、蓄着山羊胡的富商眯着眼,对身边管家低语:“嗯,确是力士胚子,压宅镇店的好门面。就是肩上那烙子太丑,眼神也木…怕是训起来费劲?价高了不值当。” 语气如同评估一匹烈马。
萨米尔深谙此道。他猛地一抽响鞭,“啪!” 脆响惊得人群一静。“起来!‘大个子’!让贵人们瞧瞧你的威风!” 打手用长杆猛捅笼内陈莹。陈莹顺从地缓缓站起,如山岳拔地。虬结的肌肉在墨色皮肤下如铁块般隆起,引来一片吸气声。萨米尔又故意将一块带肉的骨头扔进笼内,落在陈茵脚边。陈莹目光扫过,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强忍着移开视线,继续挺立如雕塑,将“驯服”刻在脸上。萨米尔得意地拍着笼柱,唾沫横飞用流利的汉语销售着:“看见没!真正的昆仑神裔!身高九尺,力拔山河,野性己驯!买回去!镇的是邪祟,涨的是脸面!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陈莹如同置身闹市刑台。木笼狭小,汗味、药膏的浓香、围观者身上的脂粉与口臭混杂。她眼睑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脚趾上,仿佛灵魂己抽离。所有的屈辱、愤怒、林石的偏执、姜毅的委屈、承平的幻影…都被死死压进这具名为“货物”的躯壳最深处。耳边夹杂着萨米尔夸张的叫卖声;买家精明的盘算与压价;孩童的尖叫与妇人的低语;浪荡子狎昵的调笑; 看守抱怨的嘟囔。
每一个音节、每一种语调、每一处停顿,都如同凿子,在灵魂深处雕刻着汉语的脉络。
终于,一道沉稳的影子落在笼前。靛蓝色绸衫料子细腻,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三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眼神平静无波,却如古井深潭,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永王府周总管周全到了。他没有理会萨米尔的聒噪,只是背着手,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陈莹全身:从宽厚的脚掌、虬结的小腿肌、围裙下紧实的腰腹、宽阔如门板的胸膛、贲张的肩臂、墨色皮肤上蜿蜒的汗迹…最终定格在那被药膏覆盖、依旧狰狞凸起的螺旋烙印,以及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上。他微微侧首,对萨米尔低声问了几个问题。萨米尔胸脯拍得山响,赌咒发誓。
议价声低沉而迅速。周总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萨米尔的声调从激昂渐次压低,最终,一袋沉甸甸、压得掌心下坠的银子落入了他的手中,银锭相撞发出悦耳的闷响。萨米尔脸上绽开菊花般的褶子,连声道谢。
周总管身后的小厮上前,动作利落地将一个崭新的、鞣制得相对柔软的深棕色皮项圈套上陈莹的脖颈。项圈内侧衬着薄薄的棉布,扣环处拴着一条更结实的麻绳。绳头,落入了小厮手中。
陈莹的命运,在这市廛的喧嚣、戏谑、贪婪与精密的算计中,被一袋银子和一个项圈,正式烙上永王府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