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来了。
天空在顷刻间变得如同泼墨,狂风卷起巨浪,小山般的浪头狠狠砸在船体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巨大的海船在狂暴的大海中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抛上高高的浪尖,又狠狠砸进幽深的波谷!每一次剧烈的颠簸和倾斜,都让甲板上锁着的奴隶们如同被甩动的沙袋,狠狠撞在船舷或彼此身上!骨折声、惊恐绝望的嚎叫声瞬间被狂风巨浪的咆哮淹没。
陈莹死死抱住冰冷的船舷,指甲抠进木头缝隙里。每一次船体巨震,都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伤口被剧烈牵扯,剧痛几乎让她昏厥。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不断浇灌下来,呛入口鼻。一个锁在她旁边的年轻奴隶,在船体一次猛烈的倾斜中,拴着他的铁链被巨大的力量绷断!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像断线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瞬间消失在墨绿色的、翻滚着白沫的滔天巨浪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死亡,如此近在咫尺,如此轻易。
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还是更久?陈莹的意识在极度的恐惧、寒冷、剧痛和眩晕中断断续续。当风暴终于过去,天空重现一丝灰白的光亮时,甲板上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几个奴隶在撞击中重伤,奄奄一息。更多的则是脸色死灰,眼神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只剩下彻底的麻木。海水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几个永远消失的空位。
陈莹的身体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得发白起皱,伤口在盐水的刺激下更加灼痛。高烧在寒冷和惊吓后卷土重来,比之前更加凶猛。她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视线模糊不清。麻脸医者再次出现,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表情,给几个重伤的奴隶胡乱处理了一下,给包括陈莹在内的几个明显伤口恶化的奴隶重新糊上那黑乎乎的药膏。药膏带来的刺痛,此刻竟成了证明她还活着的唯一感觉。
航程在单调而残酷的煎熬中继续。日出日落,星辰轮转。陈莹的身体在病痛、饥饿、干渴和持续的晕船折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虬结的肌肉变得松弛,黝黑的皮肤失去了光泽,蒙上一层病态的灰败。伤口在药膏和橄榄油的勉强压制下,没有出现最致命的全身性感染,但愈合极其缓慢,创口边缘形成了丑陋、暗红的增生肉芽,肩胛的烙印也留下了深色的、扭曲的疤痕。每一次移动,疤痕的牵扯都带来隐痛。
但轮回的磨砺赋予她的坚韧灵魂和求生本能,如同这具身体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炭火。她强迫自己咽下那些令人作呕的食物,抓住每一次短暂放风的机会,拼命呼吸几口相对新鲜的空气,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在意识相对清醒的间隙,她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和学习麻脸医者处理其他奴隶伤口的方式;观察水手们如何操纵风帆;尤其注意听他们之间偶尔的交谈,努力捕捉重复的音节和对应的动作、事物。
语言…必须学会…至少听懂… 这个念头在求生的本能中变得无比清晰。想要在这地狱里活下去,想要在未来未知的东方险境中搏一丝微光,听懂那些主宰者的话,是第一步。
航行的后半段,疾病开始在奴隶中蔓延。也许是船舱的极度污秽,也许是持续的虚弱和营养不良,也许是伤口感染的蔓延。先是有人开始剧烈咳嗽,咳出带着血丝的浓痰;接着是持续的高热不退;然后是上吐下泻… 麻脸医者变得更加暴躁,他带来的不再是药膏,而是一种气味更加刺鼻的、可能是硫磺混合其他东西的粉末,粗暴地洒在病人的角落,像在驱赶瘟疫。效果甚微。不断有人倒下,在痛苦中挣扎几天后,身体变得冰冷僵硬。
每当这时,打手们会像处理垃圾一样,解开死者的铁链,面无表情地将僵硬的尸体拖到船舷边。没有仪式,没有言语,只有一声沉闷的“噗通”落水声。尸体在海面上漂浮片刻,便被海浪吞噬,或引来几片鲨鱼的背鳍,撕扯啃噬,最终化为海中的枯骨。
陈莹蜷缩着,看着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身影被抛入大海,胃里一阵翻腾,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般缠绕着她。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海面上那短暂的血色涟漪,将目光投向远方。海水的颜色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从深邃的墨蓝,渐渐过渡到一种浑浊的黄绿色,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从未见过的、体型较小的海鸟在船帆间掠过。
陆地…快到了吗?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极其遥远的萤火,在她心底最深处闪烁了一下。那并非希望,而是一种对未知苦难更深的恐惧和…一点点对“脚踩实地”的本能渴望。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清晨,一声嘹亮而带着激动情绪的水手呼喊穿透了甲板的沉闷:
“*&^%$#@!”(陆地!看到陆地了!)
整个船队如同上了发条一下集体活动了起来。帆索剧烈搅动,风帆呻吟着调整角度。久违的鞭子被挥舞起来,驱赶着形容枯槁的奴隶们进行最后的“妆点”——冰冷的海水再次如同瀑布浇下,冲刷掉最刺眼的污垢和脓痂,露出底下黝黑却遍布伤痕与病态的皮肤。麻脸医者最后一次匆匆走过,用粗糙的手指将一种气味刺鼻、颜色乌黑如同泥炭的劣质油脂,胡乱涂抹在陈莹和其他几个状况最差奴隶的脸上和显眼的伤口处,试图掩盖住灰败的气色和溃烂的痕迹。
陈莹被推搡着,赤脚踩上冰冷潮湿、沾满不明污渍的木质栈桥。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伤口在劣质油脂的覆盖下传来阵阵闷痛。她抬起头,第一次真切地望向这片即将吞噬她的土地。
巨大的码头如同喧嚣的蚁穴。苦力古铜色的脊背在重压下弯折,号子声嘶力竭。堆积如山的货物散发着谷物、香料、皮革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监工的皮鞭炸响如同爆竹。无数船只的桅杆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帆影如云。空气稠密得几乎无法呼吸,充满了汗臭、牲口臊气、海腥以及一种庞大而冷漠的秩序感。
就在这片混乱的边缘,一群身影熟练又迅速围拢过来。为首的是个矮胖的男人,裹着一身与码头污秽格格不入的滑亮绸衫(萨米尔)。他绿豆般的小眼闪烁着精明的、评估货物的光芒,油腻的手指不耐烦地捻着下巴上的胡茬。他身边围着几个眼神凶狠、肌肉虬结的打手,还有一个背着药箱、面色阴鸷的干瘦老者。他们粗暴地拨开人群,目标明确地首奔新靠岸的奴隶船,目光如同筛子般扫过陈莹这群刚刚踏上栈桥、如同惊弓之鸟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