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溃败的号角声刺破天际，混杂着垂死者的哀嚎和狄人骑兵的呼啸。陈莹拖着沉重的藤箱，在混乱的溃军中穿行，像一具精准计算路径的傀儡。箱子里装着她最珍贵的财富——那本记满了战伤处理经验的染血笔记。身后，大营方向的天空被火光照亮，浓烟翻滚如恶龙。前方，是通往南方的唯一隘口，挤满了惊恐逃命的残兵败将，人挤人，马踏人，一片绝望的泥泞。
“林阎王！救…救我！” 一个断了腿的辅兵在泥泞中爬行，肠子拖在身后，像条血红的蛇。他伸出沾满泥血的手，试图抓住陈莹的裤脚。
陈莹冷漠地侧身避开，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伤太重，活不了。不值得。她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锁定隘口方向——那是生的通道，只要穿过那里，就能脱离战场，带着积累的宝贵经验，回到仁济堂，回到…念头刚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便像毒蛇般噬咬上心头。该死！为什么又想起那个！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湿滑的淤泥和西周绝望的哀嚎上，这些都是她攀爬的阶梯，是她力量的基石！
就在这时，混乱中不知谁从背后狠狠撞了她一下！陈莹一个趔趄，藤箱脱手甩出，重重砸在泥地里！箱盖弹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银针包、所剩无几的药瓶、还有…那本染血的笔记，以及，压在笔记最底下、被粗暴卷成一团的那封家信！
信纸在泥水中迅速洇开，信封口那缕用红线系着的、柔软乌黑的胎发，在污浊的泥浆里，显得格外刺眼！
陈莹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席卷全身！不是因为被撞，而是因为这该死的、不合时宜出现的“弱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地扑过去，左手凶狠地抓向那团湿透的信纸，只想立刻将它撕碎、踩烂、彻底毁灭！
指尖即将触碰到信纸的瞬间，她却猛地僵住了。
泥水洇开的信纸上，素心那娟秀却虚浮的字迹变得模糊，唯有最后那几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帘：
“……承平昨夜高热惊厥，梦中呓语，声声唤‘爹’…妾心如油煎，恨不能以身代之…石哥哥，家中老幼，唯盼君归，平安二字，重于千钧……”
承平…高热…惊厥…声声唤爹…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那冰冷的怒意瞬间被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恐慌取代！那襁褓中温热柔软的小东西…病了？在喊爹？素心…她一个人…怎么办？！
“嗖——！”
第一支破甲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预兆地撕裂空气，狠狠扎进她的右肩胛骨下方！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身体！陈莹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里！脸砸在散落的信纸上，泥水和尚未干透的墨迹糊了一脸。那缕胎发，就贴在她冰冷的颊边。
“呃啊…” 她试图撑起身体，右臂却像被抽掉了骨头，剧痛伴随着麻痹感迅速蔓延。她瞬间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右臂废了！
“嗖！嗖！” 又是两声！第二支箭射穿了她试图支撑身体的左大腿，鲜血狂涌！第三支箭擦着她的太阳穴飞过，带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和温热的血流。
狄人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死亡洪流，终于追上了溃散的尾巴。马蹄声震耳欲聋，长刀在血色夕阳下闪着寒光。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残的狄人骑兵发现了她这个还在挣扎的目标，狞笑着调转马头，长刀高高扬起！
剧痛、失血、冰冷的泥泞…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莹知道自己完了。她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死死抓住那本近在咫尺、同样浸在泥水里的笔记。这是她这一世的“果实”，是她通往更高力量的阶梯！
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笔记本封皮时，左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猛地偏移了方向，一把攥住了那封同样浸在泥水里、沾着承平胎发的信！她将那团冰冷、湿透、肮脏的纸和头发，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地按在了自己同样被泥血糊满的心口上！
这个动作完全出乎她自己的预料！仿佛灵魂深处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在死亡降临的瞬间，爆发出了最原始、最强烈的本能！
狄人骑兵己冲到眼前，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劈落！
在刀锋及体的刹那，陈莹没有去看那夺命的寒光。她涣散的目光越过骑兵狰狞的脸，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仁济堂温暖的后堂。素心抱着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的承平，无助地哭泣。承平烧得迷迷糊糊，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着，小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呼唤：
“爹…爹…”
“承平…” 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气音，从陈莹染血的唇间溢出。冰冷的算计、轮回的野心、对力量的渴求…在这一声无意识的呼唤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留下的，只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铺天盖地的悔意，抱歉素心，我曾许诺护你一世周全...是我负了你...
刀光斩落。
剧痛吞噬了一切。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所有的念头，既不是对医术经验的总结，也不是对下一世的规划。
只有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带着无尽悲怆的祈求：
让我回去…抱抱他…就一下…
仁济堂的后院，素心正心神不宁地翻晒着药材。忽然，她手中的笸箩“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药材洒了一地。她脸色瞬间惨白，一手死死揪住心口的衣襟，仿佛那里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无法呼吸，踉跄着扶住药架才没有摔倒。
“素心？怎么了？！” 林守仁闻声从药房冲出来，看到女儿的模样，大惊失色。
素心说不出话，巨大的、没来由的悲痛像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茫然地望向北方灰暗的天空，心口那撕裂般的痛楚让她浑身颤抖。
“哇——！！！” 里屋，原本安静睡着的承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嚎哭声。奶娘怎么哄都哄不住，那哭声尖锐得如同受伤的幼兽，穿透门窗，狠狠扎进素心早己破碎的心房。
林守仁看着痛哭失声的女儿和里屋嚎啕不止的外孙，再望向北方那阴沉的天际，一股不祥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