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血腥与冻土间碾磨,陈莹的靛青旧衫己浸透了洗不掉的暗褐。她像一块冰冷的磐石,嵌在这片腐烂的人间地狱里。伤兵的哀嚎是她耳边的背景杂音,溃烂的伤口是她眼中待解读的图谱。她的藤箱里,那本染血的笔记日益增厚,每一页都填满了冰冷的数据:创口尺寸、脓液色泽、肌束断裂角度、不同止血手法下的失血量估算……人命在她眼中,剥离了悲欢,只剩下可供拆解的“样本”价值。
“林阎王!北营又抬来一拨!箭伤!好几个箭头卡骨头里了!” 一个辅兵喘着粗气在帐外喊,声音里带着麻木的敬畏。
陈莹正用小刀精准地剥离一个伤兵肩胛骨缝里的断箭簇,闻言头也不抬:“等着。”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手上的动作稳定如机械,刀尖贴着骨头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伤兵疼得浑身流汗,却被她提前刺在穴位上的银针钉住了大半知觉,无法挣扎,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帐帘被掀开,一股裹着雪沫的寒风灌入。老军医佝偻着背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沾满泥点、皱巴巴的小布包,没好气地扔到陈莹脚边的药箱上:“喏!你的!驿站刚送来的!娘的,这鬼地方还能寄东西?”
陈莹剥离箭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首到那截染血的断箭“当啷”一声掉进盘里。她才用沾满血污的手拿起那个布包。入手很轻。拆开,里面是一封同样皱巴巴、边缘被汗水或雪水洇湿的信。信封上,是几行带着女子娟秀柔弱的字迹——“夫君 林石 亲启”,落款是“素心 于仁济堂”。
仁济堂。
这三个字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穿了陈莹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指尖传来麻布粗糙的触感,陈莹猝不及防的想起记忆中素心递来莲子羹时细腻温润的白瓷碗沿,她甚至能闻到那碗羹汤清甜的气息,混杂着仁济堂后院沉静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帐篷里弥漫的脓血恶臭瞬间变得无比粘稠,令人窒息。
她撕开封口,展开信纸。素心的字迹娟秀,字迹有几处晕染,似乎是被泪水打湿。
“石哥哥见字如晤:
关山阻隔,音信难通。妾身与承平,日日焚香祷祝,盼君平安。承平己能扶墙站立,咿呀学语,常对着门扉处含糊唤‘爹’…妾闻之,心如刀绞,唯恐稚儿不识父颜…”
信纸在她指间微微颤抖。承平…那个襁褓中温热柔软的小东西…会站了?会对着门叫“爹”?陈莹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画面:仁济堂温暖的后堂,承平扶着桌腿,摇晃着站稳,朝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口齿不清地喊着“爹…爹…” 而素心,苍白着脸站在一旁,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握着信纸的手骤然收紧,将那脆弱的纸张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家中尚安,父亲鬓角添霜,精神尚健,唯忧心北地战事,常枯坐至深夜。仁济堂…仁济堂药材日益艰难,尤缺止血白及、三七等物,南边通路时断时续,价昂如金。妾日夜赶制冬衣,连同一些珍稀止血药材托可靠镖行带去,随信附上承平一缕胎发,愿佑我夫平安…”
信纸末尾,用红线小心地系着一小缕柔软乌黑的胎发,细得像初生的绒毛。
帐篷里,伤兵的呜咽、老军医不耐烦的催促、寒风拍打篷布的呼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指间那缕胎发细微的触感,和信纸上那滴早己干涸、却依旧刺眼的泪痕——那是素心落笔时,“心如刀绞”的证据。
复杂的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几乎要将她赖以生存的、名为“算计”与“冷漠”的盔甲彻底熔穿!为什么要写这些?!为什么要让她知道承平会叫爹了?!为什么要让她看到素心的眼泪?!为什么要寄来这缕该死的、提醒着她身后还拖着沉重“累赘”的胎发?!
这些软弱无用的牵绊!这些在她攀爬医道血阶时,试图拽住她脚踝的藤蔓!
她几乎要将手中的信纸连同那缕胎发一起狠狠揉碎,扔进旁边燃烧着污秽绷带的火盆里!让这该死的温情和牵绊,在这地狱里烧成灰烬!
“林阎王!磨蹭什么呢!那几个箭伤的快嚎断气了!” 老军医嘶哑着声音催促着。
陈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腾的情绪似乎己被镇压,她面无表情地将那缕胎发重新塞回信封,连同那封皱巴巴的信,粗暴地卷成一团,塞进了藤箱最底层,压在冰冷的银针包和染血的笔记本之下。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波动”彻底镇压。
“来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板。她抓起柳叶刀和烈酒,大步走向帐外抬来的新一批伤兵。动作依旧精准,下刀依旧稳定,眼神却比万年冻土还要冷硬。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心神,重新聚焦在眼前那个大腿上插着倒刺狼牙箭、正发出濒死般嚎叫的士兵身上。箭簇带倒刺,深嵌大腿根部,紧邻股深动脉。拔除风险极高,是观察动脉破裂急救的绝佳样本。
她拿起烈酒壶,冰冷的液体冲刷着刀身,也冲刷着她指间残留的、那缕胎发带来的微弱暖意。鼻端只剩下刺鼻的酒气和新鲜血液的腥甜。
血阶之上,唯有力量永恒。这缕胎发,不过是攀爬路上无意沾惹的尘埃。她如此告诉自己。
夜色再次吞噬营盘,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厉鬼般的尖啸。
陈莹蜷缩在冰冷的帐篷角落,她没有拿出那封信。只是翻开了那本染血的笔记。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腊月廿九,北三营。
样本:男,约三十。左侧大腿根部狼牙箭贯穿伤,倒刺钩挂于股骨后内侧。
观察:创口撕裂不规则,出血汹涌,鲜红喷射状,疑股深动脉分支破裂。目标意识尚清,剧痛致全身痉挛。
处置:
局部压迫:股动脉近心端徒手按压,出血量瞬时减少约七成。按压者需持续大力。
清创/拔箭:烈酒冲洗。扩大创口暴露箭簇倒刺。以骨凿小心凿断箭杆近皮处,反向旋转缓慢拔出箭簇,移除过程中出血加剧。
血管处理:暴露断裂血管,管壁外翻。尝试丝线结扎,成功止血。结扎远端组织迅速转暗紫色。
后续:创口敷金疮药,加压包扎。
评估:徒手近心端压迫对主要动脉分支破裂止血效果显著但难持久,后续样本可考虑交替捆绑加压法,丝线结扎法可行,但需更快更准。远端组织缺血转暗紫提示该区域侧支循环薄弱,结扎后坏死风险高。
她写得专注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在加固着内心的冰墙。帐篷外,寒风似乎更凄厉了,卷着哨音,像极了承平模糊不清的“爹…爹…”的呼唤。陈莹握笔的手指猛地一紧,炭笔“啪”地一声折断。
她盯着断掉的炭笔,眼神幽深。半晌,她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摸出另一截备用的炭笔,在刚才的记录下方,添上一行更小的、几乎力透纸背的字:
注:战场环境恶劣,情绪波动为干扰项。需彻底摒弃。
写完,她用力合上笔记,吹熄油灯。帐篷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她裹紧薄被,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绝对冰冷、绝对隔绝的硬壳里。只有那被压在藤箱最底层的、皱成一团的信封,在无边的黑暗与血腥中,像一个无法彻底熄灭的、微弱而不合时宜的火星,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丝令人心烦意乱的余温。这余温,是通往那终极力量的血阶上,唯一无法被数据化和彻底清除的“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