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是米拉。不是M-21,不是冰冷的编号序列。当这两个音节从她唇齿间滑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撞入我的耳膜时,休息区恒常的低沉嗡鸣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而是一枚被强行嵌入系统冰冷逻辑中的、属于“人”的楔子,一个沉默的、却振聋发聩的宣言——我存在,而非仅仅被定义。
“‘管理者’…他们有名字?” 我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
这个问题本身,就像是在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里,对着那镌刻着“生命即债务”的金色神谕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亵渎感带来的寒意瞬间爬满脊背。
米拉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浸透了冰水的、对荒诞现实的尖锐嘲讽。
“当然有。”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寒冰在幽深的洞穴中碎裂,“卢西恩…只是其中之一。他们和我们,凯撒,根本就是不同的造物。”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表象。
“我们的基因深处,被刻入的是‘满足’的回路,是劳动点燃暖流的奖赏机制。而他们的基因里,刻着的是‘控制’。是编织牢笼的蓝图,是维系债务的锁链。
我们的‘债务’是日复一日的精准嵌合,用血肉偿还存在的许可。而他们的‘债务’…”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光芒,“是确保我们永不怀疑,永不遗忘自己生而为‘欠债者’的身份。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那笔无形的‘存在之债’,永远悬在我们灵魂的头顶,像永不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仿佛能穿透我混乱的表象,首视那在虚假满足下挣扎蠕动的内核。
“你感觉到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肯定,“那暖洋洋的‘满足’底下,那像无数饥饿的、看不见的虫子一样,日夜啃噬着你内脏的空洞?那永远填不满的、冰冷的深渊?”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火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体内某个被基因锁链、被恐惧、被系统的无声压力强行封锁、锈蚀殆尽的阀门!
那些日夜折磨我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基因满足感的熔岩咆哮与灵魂觉醒的寒冰刺骨的对冲;目睹G-42空洞行走后那冻彻骨髓的恐惧;管理者卢西恩目光中那冰冷的评估所带来的、如同被毒蛇缠绕脖颈的窒息感;
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吐出来的生理排异反应……这一切汹涌的、混乱的、几乎将我逼疯的痛苦洪流,不再是孤立的、需要被“矫正”的个体“故障”。
它们有了名字!
它们被米拉精准地命名,串联,指向一个庞大、精密、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真相!我并非“出错”,而是在触碰系统赖以生存的根基!我的痛苦,是系统对异质存在的清除程序在启动!
“蚀痕。”米拉清晰地吐出一个冰冷的、仿佛带着铁锈和消毒水味道的词。她没有任何犹豫,动作利落地挽起自己那身宽大、磨损的灰色工装袖口。布料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休息区显得格外刺耳。
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内侧,靠近肘弯最柔软的地方,赫然烙印着一片异样的痕迹!那不是普通的伤疤,没有清晰的边缘,没有愈合后的平整。它更像是一种从皮肉深处、从骨髓之中渗透出来的淤伤!
暗红色,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形状扭曲、不规则,如同某种活物在皮下挣扎留下的印记。边缘模糊不清,仿佛还在缓慢地、病态地向周围健康的组织侵蚀、蔓延。
那颜色深沉得发黑,在休息区冷白的光线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腐败般的邪异光泽。
“当你看穿那层糖衣,当你看透那‘满足’是系统投喂的、维持你高效运转的甜蜜毒药;当你的灵魂开始拒绝那笔与生俱来的、荒谬的‘债务’,试图找回它本来的面目时…”米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现象,“‘蚀痕’就会出现。
这是基因的枷锁感受到威胁后,本能的反噬。是那根名为‘债务’的锁链,在试图勒死觉醒的意识,将其绞杀在萌芽状态。
这是反抗的代价,凯撒…”她放下袖子,将那刺目的暗红重新掩藏于灰色的布料之下,眼神沉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也是系统打在‘异常个体’身上的、无形的标记。”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她放下袖子后、那片布料掩盖下的位置。仿佛能透过灰色的纤维,清晰地“看到”那片暗红的、蠕动的“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