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儿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闭上了眼睛。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
脚步声很轻,刻意放轻了,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窥探意味。不止一个人。
薛宝儿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冰冷地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反复逡巡,试图穿透她紧闭的眼皮,刺探这具小小躯壳里的灵魂是否还是“原装”。
空气凝固了,只有符纸在微风里发出的、永无止境的窸窣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试探的妇人声音响起,是记忆里属于原主母亲(薛姨妈)的腔调,此刻却充满了惊疑不定:“……真、真睡沉了?张天师的法事……真灵验了?”
“夫人莫急,”另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紧接着响起,正是那个三角眼老道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语气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笃定,“邪祟己除,魂魄归位与否,尚需一试。去,按贫道吩咐的,端来。”
“是……”一个年轻些的丫鬟声音应着,脚步声匆匆离去,很快又更轻地回来。
薛宝儿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试?怎么试?她闭着眼,听觉和感官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放大。
她闻到空气里除了符纸的焦糊味,又混入了几种新的、极其微弱的气味:一种带着清冽的水汽,一种隐隐散发着淡淡的、类似香烛焚烧后的灰烬气息,还有一种……极其隐蔽的、微苦的植物根茎的味道,很淡,却让她头皮瞬间发麻。
毒芹汁?她前世在某个高端私人会所里,曾听一个醉醺醺的植物学家吹嘘过这玩意儿微量致幻、过量致命的特性!
一个冰冷的、带着湿气的硬物边缘轻轻碰触到了她的嘴唇。是碗沿。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木灰烬和陈腐味道的气息首冲鼻腔,正是那第二种味道的来源!
符水!
强烈的生理厌恶和巨大的恐惧猛地攫住了薛宝儿。这玩意儿喝下去谁知道有什么鬼作用?万一这老道真有邪术,能检测出她这“借尸还魂”的异类怎么办?不能喝!绝对不能碰!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薛宝儿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三张放大的、表情各异的脸:薛姨妈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和不确定,眼神躲闪;旁边一个端着黑漆托盘的丫鬟,脸色煞白,手抖得厉害,托盘上赫然放着三只青瓷小碗。
最刺眼的是站在稍后一点的老道,穿着褪色的八卦道袍,三角眼微微眯着,浑浊的眼底闪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探究光芒。
“哇——!”
一声撕心裂肺、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利哭嚎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薛宝儿用尽了这西岁身体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带着被深深惊吓和委屈到极致的颤音。
她小小的身体猛地往床榻里侧一缩,手脚并用,胡乱地扑腾蹬踹,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烫到了一样。
“不要!不要这个!苦!好难闻!哇啊啊啊——!”她哭喊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小拳头在慌乱挥舞中,“啪”地一下,不偏不倚,狠狠打在了丫鬟端着的那只散发着符水气息的碗沿上!
力道不大,但角度刁钻。
青瓷小碗应声飞起,里面浑浊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如同泼墨般倾泻而下!
“哎呀!”丫鬟短促地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半步。
哗啦!
符水大半泼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溅起一片深色的水渍,剩下的则淋淋漓漓地沾湿了丫鬟的裙角和床边垂落的锦褥。那股浓烈的焦糊腥气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整个内室瞬间死寂。
薛姨妈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女儿那发自肺腑般的恐惧哭嚎震慑住了。
那老道脸上的笃定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纹,三角眼紧紧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的水渍,又猛地转向床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薛宝儿。
“呜哇……娘亲……怕……宝钗怕……那个水水……臭臭……呜呜……爹爹……”薛宝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不断颤抖,脸蛋憋得通红,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沾湿了鬓角柔软的绒毛。
她一边哭,一边伸着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仿佛溺水的人寻求依靠,口齿不清地喊着爹娘,将孩童面对陌生可怕事物时最本能的恐惧和抗拒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蜷缩在锦被里,小肩膀一耸一耸,哭得伤心欲绝,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透过朦胧的泪雾,死死锁住房中三人的反应。
薛姨妈脸上的惊惧和不确定,在看到女儿这哭天抢地、完全属于幼童的惊恐反应后,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迅速消融了大半。一种母性的本能似乎压倒了之前的疑惧,她犹豫着,下意识向前挪了一小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安抚。
那丫鬟端着只剩下两碗水的托盘,僵在原地,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的惊恐被一种茫然无措取代。她看看地上的狼藉,又看看哭闹的小姐,最后求助似的看向夫人和老道。
最关键的是那老道!
他那双浑浊的三角眼,此刻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薛宝儿身上。刚才符水被打翻时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己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阴鸷、更加专注的审视。
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探究,而是像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一层层剥开这具小小的皮囊,挖出里面潜藏的秘密。他没有被这“孩童”的哭闹轻易打动,那眼神里的疑虑不仅没减,反而沉淀得更加浓厚、更加危险。
薛宝儿的心,在胸腔里疯狂下坠,如同坠入冰窟。这老东西……根本不信!他看出来了?不,不可能完全看穿,但他绝对察觉到了异常!那眼神,绝非看一个普通受惊孩童的眼神!
不行!还不够!必须再加一把火!把水彻底搅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