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扶摇乘风,袖藏龙蛇,最是凉薄帝王家
宴散,人去,殿暖,心寒。
月光如水,从殿角的琉璃窗里淌进来,给冰冷的地面铺上一层霜。
林安正要随人流离去,一道身影,拦在了他的身前。
是苏婉儿。
这位将门虎女,换下了宫装,着一身利落的青衣,腰间没有佩剑,可她整个人,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剑。
“那两句诗,不是你做的。”
她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像北境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
林安抬起头,那张脸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怯懦与醉意,他拱了拱手,憨笑道:“苏将军说笑了,不过是……不过是醉后胡言,当不得真。”
“醉后胡言?”苏婉儿逼近一步,那双眸子,亮得像雪地里的星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等用命换来的句子,岂是京城一个冷宫皇子,能在酒桌上‘幻想’出来的?”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剐着林安的伪装。
“你到底是谁?”
林安的眼皮垂了下去,避开她的审视,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被戳穿后的惶恐。
“我……我只是林安。一个马上就要去北凉的……废物。”
他将“废物”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提醒她,别再多问。
苏婉儿盯着他看了许久。
这京城里,都说他是只吓破了胆的兔子。可她怎么看,都像一头收了爪牙,假寐于渊的过江猛龙。
她终究没有再问,只是错身而过时,留下了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北凉,雪大,路滑,小心摔跤。”
林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首到那抹青色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怯懦与醉意,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摔跤?
这前路,何止是摔跤。
是刀山,是火海。
三日后,帝师府。
萧文远的书房里,没有金玉,只有满屋子的书香和药草味。
林安离京前的最后一点家当,没换成金银,没换成田产,全在萧文远的帮助下,换成了眼前这些东西。
一箱箱看似无用的古籍,里面夹着的是当世最先进的农具、水利、甚至是军械的图纸。
一袋袋貌不惊人的草籽,却是能在大夏北方苦寒之地生根发芽的珍稀药材。
广积粮,高筑墙。
这些,就是他的粮,他的墙。
“去了北凉,不是让你当个缩头乌龟。”萧文远将三封用不同颜色火漆封口的密信,交到林安手中,“是让你这条小泥鳅,在那片冰天雪地里,给老夫搅出一条真龙来!”
三封信,三道火漆。
黑色,如绝望深渊。红色,如血火契机。白色,如茫茫前路。
“不到万不得己,莫要拆信。”老人着袖中那三块温润的石子,叹了口气,“老夫教了一辈子屠龙术,到头来,只盼着你这条小泥鳅能游出这潭死水。”
林安接过信,重重叩首。
“学生,不敢忘师恩。”
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林康将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狠狠砸在地上。
“废物!蠢货!”
他骂的,是三皇子林武,可那双阴鸷的眼睛里,浮现的却是林安那张醉酒吟诗的脸。
那两句诗,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底。
不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让他决定不再等待。
“赵三。”他对着阴影处唤道。
一名身形如鬼魅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殿下。”
“带上你的人,扮作马匪,在本宫的七弟去北凉的路上,”林康的声音,比殿外的冬风还冷,“送他一程。做得干净点,别留下任何痕迹。”
“是。”
黑衣人起身,再度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相府,则安静得多。
王丞相正在练字,笔走龙蛇,写的却只是一个“等”字。
他那位即将赴任北凉府知府的门生陈显,昨日己来拜别。
王丞相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到了北凉,对那位新来的凉王,“好好关照”。
两个字,意味深长。
架空他,软禁他,让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太子用的是刀,是斩草除根。
他用的,是网,是温水煮青蛙。
林安对此,心知肚明。
京城西郊,一处破败的军户营地。
他见到了萧文远为他找来的人。
一共五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卒,或因伤病,或因得罪了上官,才落魄至此。
为首的,是个瘸子,叫陈平,走路一高一低,可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据说他上了马,那条瘸腿比谁都稳。
还有一个断了两根手指的汉子,叫刘大疤,沉默寡言,终日都在擦拭他那张祖传的牛角弓。
林安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了他们面前。
“我买各位的命,也拿我的命,陪各位赌一程富贵。去北凉,敢不敢?”
陈平看了一眼银子,又看了一眼林安那双不像皇子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有酒喝,有肉吃,有啥不敢的。”
离京前夜,林安拿到了一份情报。
苏婉儿,不日也将离京,前往青云剑宗修行,其路线,有三百里,与他去北凉的路,重合。
他看着地图上那两条若即若离的红线,手指在交汇处,轻轻敲了敲。
后路,总是要留一条的。
他随即调整了出发的时辰和每日的行程。
不快不慢,不远不近。
刚刚好,能让两支队伍,在最危险的那段路上,“偶遇”。
第二日,天还未亮。
一支由三辆马车组成的、毫不起眼的车队,载着一位被世人当做笑话的皇子,和几个扮作仆从的百战老兵,在晨曦的薄雾中,缓缓驶向京城那厚重的西门。
城楼之上,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怜悯或鄙夷,注视着这支寒酸的队伍。
车队驶出城门,京城的喧嚣被关在身后。
前路,只有风雪。
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