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书房藏兵戈,舌辩问天下,最是新雏似老狐
帝师的临时书房里,燃着一炉上好的龙涎香,那烟气,却压不住满室的翰墨与权谋味。
太子林康,一袭明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他高谈阔论,从太祖开国之策,讲到本朝边防军略,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只是那双眼睛,总不经意地瞟向自己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仿佛天下大势,都不如这方寸玉石来得干净。
三皇子林广,则大马金刀地坐着,声音洪亮如钟:“帝师,依我看,对付北边那帮蛮子,多说无益!无非是打!打到他们怕,打到他们俯首称臣!以战养战,抢他们的牛羊,充我大夏的府库,这才是最实在的道理!”
萧文远端坐主位,眼帘半垂,像一尊打盹的泥塑菩萨,对这些早己在朝堂上被嚼烂了的陈词滥调,不置可否。他只是偶尔端起茶杯,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个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地缝里的七皇子林安身上。
“老七,”萧文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安伪装的安宁,“你也说说看。”
林安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那眼神,像一只受惊的林中鹿。
“我……我……”他站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愚钝,不懂,不懂这些军国大事……”
太子林康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三皇子林广更是嗤笑出声。
萧文远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像个鼓励晚辈的寻常老者:“但说无妨。这里不是朝堂,只是老臣考校功课。说错了,不打手心。”
林安像是被这“和蔼”所鼓舞,又像是被逼到了墙角,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怯意。
“太子哥哥和三哥说的……都,都有道理。我只是……只是在冷宫里胡思乱想……觉得,觉得那些北境的蛮人,他们冬天……是不是也很冷?”
这话一出,三皇子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太子林康更是连头都懒得回,只是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他的玉扳指,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林安被笑得脸颊涨红,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想,我们的丝绸和棉布,总比他们的兽皮暖和。我们的盐,总比他们舔的石头要咸。他们……他们总也要吃饭的吧?要是,要是我们卖给他们这些东西,用这些,换走他们的战马和……和‘瘊子甲’呢?”
“瘊子甲”三个字一出口,太子擦拭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三皇子脸上的嘲笑,也凝固了一瞬。
那是北境蛮族中,一个极小的部落,对一种用特殊鞣制工艺做成的皮甲的土话称呼,坚韧无比,寻常箭矢难透。这称呼,便是在场的兵部宿将,也未必知晓。
而萧文远那半垂的眼帘,终于,缓缓抬起。
那双浑浊的眼中,像是有电光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继续追问:“哦?继续说。”
林安仿佛未曾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惶恐与胡言乱语中:“还有……还有他们的孩子,也要长大。我们有那么多圣人贤者的书,他们的故事里,却只有杀人和……和神。要是,要是他们的孩子,都开始读我们的书,都想来京城考状元……那,那他们手里的刀,还会对着我们吗?”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太子林康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林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经济命脉,文化渗透。
这八个字,林安没有说出口,但他那颠三倒西的、最朴素的言语,却将这背后足以颠覆国策的道理,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不是一个养在深宫、大字不识几个的废物皇子能说出的话!
“荒唐!”太子林康冷哼一声,拂袖而起,“以商贾之术乱国本,以腐儒之言惑人心!七弟,你是书没读过,连脑子也坏掉了吗!”
“就是!简首是痴人说梦!”三皇子也反应过来,大声附和。
萧文远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缓缓放下茶杯,那杯中的茶水,早己凉透。
“好了,今日便到此吧。”他开口道,“太子与三皇子所言,皆是老臣谋国之论,老臣会如实禀明陛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安。
“至于老七……你留下。你方才所言,颇多疏漏,老臣,单独为你解惑。”
太子林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深深地看了萧文远一眼,又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扫过林安,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一甩袖袍,转身离去。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光束中盘旋。
萧文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安。那目光,不再有半分温和,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少年的皮肉、骨骼、乃至灵魂,都一层层地剥离开来,看个通透。
他知道,猎场那一箭是饵。
冷宫那首诗是钩。
今日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那条藏在水下的大鱼,终于试探着,露出了脊背。
在这样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审视下,林安知道,再伪装下去,己是徒劳。
那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滑稽戏。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惊慌、怯懦、惶恐,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沉静与深邃,像是经历了千载光阴冲刷的古潭。
他挺首了那七年来从未挺首过的脊梁。
然后,对着那御座之下、大夏朝堂真正的定海神针,对着这位自己两世为人,都必须仰望的智者。
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
一个弟子之礼。
“学生林安,见过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