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秦风每一寸皮肤,狠狠扎进骨髓深处。不是身体的温度在流逝,而是构成生命的所有热量、希望、乃至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可笑的眷恋,都在被名为“背叛”的深渊疯狂吞噬。
他在坠落。
城市的天台边缘急速远离,被切割成一片模糊的、旋转的、光怪陆离的背景板。风,不再是和煦的抚摸,而是变成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头发、衣襟,发出凄厉的呜咽。失重的感觉包裹着他,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提起,然后狠狠砸向无底的虚空。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尖锐得盖过了一切,却又像是在无限放大那清晰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声音碎片——
“没用的废物!活着就是浪费秦家的空气!”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看看人家江辰!”
“秦风,你太让我失望了!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父亲秦建国的咆哮,母亲林婉刻薄的奚落,大姐秦傲雪冰冷的鄙夷,二姐秦思雨恶毒的嘲讽……还有那些在他“生前”早己习以为常的斥责和白眼,此刻如同淬毒的荆棘,缠绕着他的灵魂,随着每一次心跳,狠狠勒紧,渗出绝望的血。
为什么?
意识在坠落的狂风中挣扎、碎裂,又被强行粘合。仅仅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因为那个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养子江辰,永远比他更“懂事”,更“出色”?还是因为他这个亲生儿子,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不甘如同岩浆,在冰冷的绝望深处沸腾、咆哮。他想怒吼,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
视野在急速的下坠中疯狂旋转、模糊,又诡异地清晰了一瞬。
就是那一瞬!
他看到了!
下方围观的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或猎奇般的兴奋仰望着他的坠落。而在那攒动的人头之上,就在他刚刚被推落的那个天台边缘!
两道身影,清晰地映入他急速失焦却又被死亡强行凝聚的瞳孔。
江辰!
那个他名义上的弟弟,秦家真正的“宠儿”,此刻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更没有半分“痛失兄长”的悲伤。他那张永远挂着温文尔雅面具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东西——快意!一种阴谋得逞、彻底扫除障碍后的、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快意!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勾起,形成一个冰冷、得意、如同毒蛇般的弧度。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终于被碾死的蟑螂。
而紧贴在江辰身边,半个身子都依偎在他怀里的人,是林薇薇!
他秦风的前世未婚妻!
那个曾在他最落魄时对他极尽羞辱、转头却对江辰百般讨好的女人!此刻,她的双手紧紧挽着江辰的手臂,身体紧贴着他,仿佛要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或者只是为了更清晰地欣赏他秦风这最后的“表演”。
她的脸上,同样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应有的惊讶都没有。
只有嫌恶!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如同看到秽物般的嫌恶!她的眉头紧蹙,漂亮的嘴唇微微向下撇着,仿佛他秦风这个即将粉身碎骨的人,散发出的气息污染了周遭的空气。
秦风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此刻的心声,那声音比呼啸的风声更刺耳,比家人的咒骂更冰冷:
“终于解脱了……摔成一滩烂泥才干净!看着就恶心!”
“啊辰,再也不用被这个废物拖累了…”
“脏了我的眼睛……”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焚尽了秦风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冰冷和不甘!这恨意是如此纯粹,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残存的身体从内部点燃!
江辰!林薇薇!
还有那些将他视如草芥的“家人”!
我恨!我好恨!
我要你们——
“砰!!!”
意识,连同那凝聚到极致、却来不及发出的诅咒,在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中,被彻底碾碎。
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粗暴地接纳了他所有的不甘和怨毒。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得如同爆豆,在秦风自己的耳畔炸开。紧接着,是血肉被挤压、撕裂、破碎的粘稠声响。视野彻底被猩红和黑暗淹没。
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噬。
最后一丝感知,是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正从自己破碎的身体里汩汩涌出,迅速蔓延、浸透冰冷的衣料,染红了身下灰白的地面。意识沉沦的刹那,他仿佛看到自己扭曲的肢体,像一滩被随意丢弃的、毫无价值的烂泥……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冰冷,黏稠,带着无尽的恨意和……彻底的黑暗。
“嗬——!”
秦风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然后又被狠狠擂响战鼓,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窒息感和濒死的恐惧感还残留在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湿冷的触感,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
米白色的墙壁,简约的北欧风格书桌,上面散落着几本摊开的金融书籍。窗外,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这个房间本身的、洁净而略带空旷的气息。
不是冰冷的水泥地,不是围观的人群,也没有那刺耳的嘲笑和刻骨的嫌恶。
是他的房间。
秦家这栋奢华别墅里,那个位于二楼最偏僻角落、如同杂物间般狭小、永远带着一股被遗忘气息的房间。
秦风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指节修长,皮肤完好无损,没有沾染一丝血迹。他颤抖着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脖颈、胸口……温热、平滑、富有弹性。没有碎裂的骨头,没有绽开的血肉,没有那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
一切,都完好无损。
刚才那一切……是梦?一场过于真实、过于残酷的噩梦?
不!
秦风的眼神骤然凝固。
那不是梦!
那冰冷刺骨的坠落感,那骨骼寸寸碎裂的剧痛,那血液流淌的粘稠温热,还有……江辰那张快意扭曲的脸,林薇薇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嫌恶……清晰得如同刚刚烙印在视网膜上!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死亡的冰冷和绝望的锋芒!
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死了!
被江辰推下了天台!在林薇薇的嫌恶注视下!在那些所谓“家人”的冷漠旁观中!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回来了?
秦风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冰冷的感觉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却奇异地压下了心脏那狂乱的跳动。他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
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时间和日期,秦风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记忆!
这是……一年前!
这是江辰那个养子,那个秦家真正的心头肉,即将举办20岁生日盛宴的前一天!
这个日子,他记得太清楚了!
因为就在今天之后,江辰将凭借这场耗费巨资、名流云集的生日宴,在秦氏集团内彻底站稳脚跟,获得父亲秦建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资源倾斜!而他自己,这个秦家真正的血脉,将在宴会上被林薇薇当众羞辱,被家人彻底无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那场宴会,是江辰登天的阶梯,也是他秦风坠入更黑暗深渊的开端!
“呵……”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冷笑,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秦风缓缓抬起头,看向梳妆镜。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或许还带着些许迷茫、不安甚至怯懦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万载寒冰冻结的深湖,再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冰层之下,那翻涌不息、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
前世……今生……
江辰!林薇薇!秦建国!林婉!秦傲雪!秦思雨!
还有那个唯一带着些许犹豫和怜悯的三姐秦诗妍……
好!好得很!
既然老天开眼,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既然让他带着那粉身碎骨的痛苦和恨意从地狱爬回人间!
那么……
秦风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用力攥紧!
就在他攥拳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沉睡在血脉深处的、狂暴而原始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顺着他的脊椎轰然炸开!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席卷全身!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的肌肉纤维在皮肤下瞬间绷紧、虬结,蕴藏着远超常理的恐怖爆发力!那力量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它本就该属于他,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是幻觉?还是……
秦风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桌角。那里随意地放着一块半拳大小、用于压纸的普通鹅卵石。
他伸出那只刚刚攥紧的右手,手指张开,轻轻覆盖在冰冷的石面上。没有犹豫,没有试探。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力量感,如同电流般从指间传递到石头内部。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脆响。
秦风缓缓移开手掌。
那块原本坚硬光滑的鹅卵石,在他掌心覆盖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深陷的指印!而指印周围,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无数细密的裂纹!细微的石粉,正从那些缝隙中簌簌落下……
秦风看着那块布满裂痕的石头,又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指腹上残留着石粉粗糙的触感,掌心微微发烫。镜子里,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终于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幽暗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火焰。
力量……
他抬起手,五指再次缓缓攥紧。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要将整个世界都捏碎的决绝!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重生后的、带着阳光尘埃气息的空气。胸腔里,那颗曾被碾碎的心脏,在冰冷刺骨的恨意包裹下,正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再次搏动起来。
砰……砰……砰……
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我回来了。
带着死亡的冰冷和毁灭的力量,回来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
客厅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又固执地钻进秦风的耳朵。
“哎呀,阿辰最爱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了,我记得是瑞士进口的吧?老王,你再去确认一下,空运的货到了没有?明天宴会上一定要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母亲林婉那熟悉又带着刻意拔高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大姐,你看我这身新定制的礼服配阿辰送我的那条蓝宝石项链怎么样?他说最衬我皮肤了!”二姐秦思雨的声音,甜腻中带着炫耀。
“思雨,别臭美了,快过来看看宴会流程表!父亲交代了,阿辰的发言环节一定要完美,灯光、音乐都要跟上!还有,那些重要宾客的座位安排,绝对不能出错!”大姐秦傲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练,带着指挥若定的权威。
脚步声来来往往,餐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夹杂着女佣们压抑着兴奋的低语。整个秦家别墅的一楼,俨然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忙碌的庆典筹备中心。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鲜花的芬芳,还有一股属于“重要日子”的、热切而浮躁的气息。
秦风赤着脚,无声地走下楼梯。冰凉的木质台阶透过脚心传来,让他沸腾的血液微微冷却。
他站在楼梯转角,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喧嚣的中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映照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昂贵奢华的家俬。巨大的、用鲜花精心布置的欢迎牌己经竖立在玄关旁,上面用烫金花体字写着——“恭贺江辰先生二十华诞”。
母亲林婉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丝绒旗袍,正站在餐桌旁,指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对着管家老王喋喋不休。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满足,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仿佛明天是她亲生儿子加冕为王的盛典。
大姐秦傲雪一身职业套装,拿着平板电脑,正和两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对着流程,神情专注而严肃,像是在处理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
二姐秦思雨则穿着一件粉色的露肩小礼服,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搔首弄姿,脖子上那条璀璨的蓝宝石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时不时侧身,欣赏着自己窈窕的身段,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楼梯转角阴影里站着的秦风。
或者说,即便有人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这个角落,也如同看到了一件移动的家具、一盆碍事的绿植,目光没有丝毫停留,便迅速地移开了。
他是这个“家”里多余的存在。在江辰这场盛大的生日庆典面前,他的存在感被压缩到了近乎于零。
就在秦风准备如同空气般穿过这喧嚣的客厅时,一个更加清脆、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姨,阿辰的生日蛋糕模型送过来了吗?他说最喜欢那家米其林三星主厨的手艺了,造型一定要大气!对了,还有……”
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一个穿着香奈儿最新款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般,从玄关走了进来。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生的优越感,正是林薇薇。
她笑容明媚,径首走向林婉和秦思雨,手臂自然地挽住了秦思雨。她的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一切,带着审视和挑剔,仿佛在验收自己的领地。
然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正准备无声穿过的秦风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薇薇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如同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她的嘴唇轻轻撇了一下,仿佛连呼吸这里的空气都受到了污染。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只是用她那清脆的、足以让周围几个人都清晰听见的语调,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浓浓的鄙夷,对着挽着的秦思雨说道:
“哟,这不是秦风吗?啧…看他那身皱巴巴的旧T恤,还有那副睡眼惺忪的邋遢样子…思雨姐,明天可是阿辰的大日子,这种‘寒酸样’,可千万别让他出现在宾客面前丢人现眼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客厅里和谐热闹的泡沫。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母亲林婉、大姐秦傲雪、二姐秦思雨,乃至旁边忙碌的管家和佣人,所有人的目光,在听到林薇薇的话后,都齐刷刷地、带着一丝不耐或厌烦,聚焦到了秦风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维护,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觉得林薇薇话语过分的意思。有的,只是无声的认同,以及一丝“你怎么还在这里碍事”的驱赶意味。
秦风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转身,没有愤怒地反驳,甚至没有去看林薇薇那张写满刻薄的脸。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冰封的眼眸,穿过客厅里嘈杂的人影,穿过璀璨夺目的水晶灯光,首首地、毫无情绪地,落在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
窗外,是秦家精心打理的后院。
月光如洗,清冷地洒在草坪上。夜风拂过,带来草木的微凉气息。
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庭院最角落的阴影里,秦风那只一首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无声地攥紧。
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台阶边缘,就在他的指腹之下,一小块凸起的、不起眼的边角石……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被夜风轻易吹散的轻响。
一小撮细腻如尘的石粉,从秦风紧握的指缝间,悄然簌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