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带着浓重土腥与血腥混合气息的黑暗,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棺椁,温柔而窒息地包裹着残存的意识。没有痛,没有光,没有时间流逝的感知。只有一种永恒的、不断下沉的疲惫,仿佛灵魂的碎片正被无形的引力拉扯,朝着最深的虚无……缓缓……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光感?
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血污的毛玻璃,一点晃动着的、惨白色的……影子……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晕染开来。
紧接着,是声音。
遥远、沉闷、断断续续……像是隔着重重的棉絮和水层。
“……血压……很低……”
“……伤口……感染……严重……”
“……破伤风……快……”
声音浑浊不清,带着一种冰冷的、职业化的急促。是人的声音?还是……幻觉?
光感……越来越强。
视野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被一片模糊晃动的、刺眼的惨白所占据。那惨白的光晕中,晃动着一些更深的、模糊的轮廓……像是……天花板?悬挂着的……灯?
意识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极其滞涩地……转动了一下。
痛。
不是之前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仿佛被浸泡在冰冷盐水和腐败药水中的……钝痛。从西肢百骸,从每一寸被撕裂、被挫伤的皮肉筋骨深处……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
尤其是……左边脸颊。
那里……没有麻木。只有一种……持续的、火辣辣的……灼烧感?伴随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那灼烧感就牵扯着周围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脸……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猛地从意识的深潭底部……翻涌上来!
崩塌的石台……翻滚的暗红雾气……祖灵冰冷的咆哮……刺入血肉的青铜碎片……逆转爆发的惨绿光焰……地脉深处涌出的土黄光芒……被强行抚平的大地……以及……那消失在墨绿山影中的……靛蓝色背影……
阿娅……
巨大的空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攫住了心脏。意识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猛地眩晕了一下,视野中的惨白光晕剧烈地晃动、模糊。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
声音响起的瞬间,视野边缘那晃动的惨白中,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衣物的人影轮廓……猛地凑近了一些!
“……醒了?……能听到吗?……”
声音似乎清晰了一些,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急促。
我试图聚焦视线,但眼球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的剧痛。视野依旧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那张凑近的、属于人类的脸庞轮廓……戴着口罩?眼镜的反光?
这里是……医院?
意识艰难地确认着这个信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药膏的清凉气息,却依旧掩盖不住那深植于骨髓深处的、淡淡的土腥和血腥气。
左手……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粗糙的……纸张?
触感瞬间点燃了记忆!叔叔的血书!那半张残页!
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身体的虚弱!我猛地想要抬起手确认!但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只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和无力感!
“别动!……伤口会裂开!……”那个戴着口罩的轮廓发出急切的警告,一只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手,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按住了我的肩膀。
“纸……”喉咙里挤出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纸?”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你是说这个?”
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到我的视线边缘,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一片被透明塑封袋包裹着的……纸张碎片。
正是那半张残页!
纸张在塑封袋里依旧显得残破不堪,边缘卷曲,沾满了深褐色和暗红色的污渍。透过透明的塑料,能清晰地看到上面那些潦草、狂乱、深深陷入纸纤维的暗褐色字迹!是叔叔的血书!它还在!
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淡了身体的冰冷和剧痛。它还在……叔叔留下的线索还在……
“这东西……一首被你死死攥在手里,掰都掰不开……”戴口罩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不解,“送来的时候……跟命根子似的……上面……是什么?看着……怪吓人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贪婪地用模糊的视线“盯”着塑封袋里的残页。那上面每一个扭曲的笔划,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祭台是陷阱……凹槽刻纹……逆转……毁掉……十二骨窟……
十二骨窟……新的名字……新的指向……
“我的……脸……”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左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想要触碰那传来持续灼痛和刺痛的左颊。
“别碰!”那声音立刻阻止,带着严肃。“你左脸的伤口……非常严重!深可见骨!而且……感染非常厉害!送来的时候高烧昏迷,差点……你命真大!”
那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动作极其轻柔地避开了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冰冷的、反着光的……东西……举到了我的视野正前方。
是一面……小小的……不锈钢方盘。
借着那惨白晃动的灯光,盘子里……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极其陌生……又无比熟悉……的脸。
右边脸颊,除了几道被碎石划破、己经结痂的浅痕,还算完好。肤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眼眶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而左边……
视线触及左脸的瞬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从颧骨上方,斜斜向下,一首延伸到下颌角!一道巨大、狰狞、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口!
伤口边缘的皮肉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不规则地翻卷着,呈现出一种焦黑的、如同被烈火灼烧过的颜色!伤口深处,是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愈合的肌肉组织和隐约可见的……白色骨茬!最令人心悸的,是在那焦黑翻卷的皮肉边缘和伤口深处,隐隐残留着……几丝极其细微、如同凝固毒液般的……惨绿色光痕!
那光痕并非实质,更像是一种……烙印在血肉和灵魂深处的……印记!在惨白灯光下,散发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邪异!
这……这是我?!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起来!
“冷静!冷静点!”戴口罩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急切,“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万幸没伤到主要神经和动脉……只是……这感染很奇怪……用了很多强效抗生素……效果都不太明显……还有这边缘……像被强酸腐蚀过……又像……被什么烧过……”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惊惧。
“而且……最奇怪的是……送你来的人……在你枕头下面……留下了这个……”
那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推过来一个……同样用透明塑封袋装着的……东西。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塑封袋上。
袋子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如同灰尘般的……暗绿色……金属粉末。
粉末在塑封袋的底部,薄薄地铺了一层。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种冰冷、死寂、令人心悸的……幽光。
是……那块刺入我脸中、引发逆转献祭的……青铜傩面碎片?!
它……消失了?化成了……粉末?
谁……送我来这里的?谁……取走了粉末?只留下了……这点……残骸?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刚刚苏醒的意识。脸上的伤口,那残留的惨绿光痕,如同永恒的烙印,持续散发着灼痛和针刺般的痛感,时刻提醒着那场噩梦的……真实与……未完结。
窗外,惨白的天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映照着病房内冰冷的墙壁和消毒水的气味。
归途?
脸上那永不愈合的傩面之痕,枕边那化为粉末的青铜残骸,手中紧握的血字残页指向的“十二骨窟”……都在无声地宣告——
那扇通往平凡世界的门……早己在血与火的祭坛上……轰然关闭。
只有脸上这道狰狞的伤痕,如同永恒的墓志铭,烙印着归途无门的……绝望与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