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巨大的祖洞。只有水滴从高处钟乳石尖端坠落，敲打在冰冷的黑色岩石上，发出单调而空旷的“滴答”声，如同为这场惨烈交锋敲响的丧钟。空气中浓烈的硫磺血腥恶臭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万年土腥和石屑尘埃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祭坛顶端，那柄倒插的黑色巨斧彻底沉寂，如同亘古以来就矗立于此的丰碑，斧身上巨大的傩面刻纹隐没在黑暗中，再无一丝光芒。岩壁上那些狰狞的非人浮雕也归于死寂，无数双暗红的“眼睛”紧闭，仿佛从未睁开。只有那白色光晕残留的、微弱的平和暖意，还萦绕在祭坛顶端的方寸之地，如同暴风雨后短暂的喘息。
我跪坐在冰冷的黑色岩石上，怀中是昏迷不醒的阿娅。她的身体冰冷而轻飘，像一片被暴风雨摧残殆尽的叶子。那张总是带着沉静与坚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失血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嘴角干涸的血迹刺目惊心。她为了镇压“魇”，为了救我，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手中那枚布满蛛网般裂痕的黑色石傩面挂坠，早己黯淡无光，如同最普通的顽石，无声地诉说着守护的终结。
脸上，青铜傩面的冰冷触感依旧清晰。它沉重地覆盖着我的五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留下螺旋眼孔外无尽的黑暗。但那种如同跗骨之蛆的剧痛、那疯狂汲取生命力的吸力、那冰冷狂暴试图吞噬一切的意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死水般的沉寂。仿佛“魇”真的被那墨色幽光彻底冰封，连同它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一起，被锁死在这层冰冷的青铜之下。只有那枚紧贴在傩面正中的黑色石挂坠，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余烬般的暖意，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这平静，是阿娅用命换来的。是暂时的喘息？还是永恒的封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带她离开！离开这埋葬了叔叔、禁锢着祖灵、也差点吞噬了我们的恐怖之地！
“阿娅，撑住……我们走！”我嘶哑地低语，声音透过傩面獠牙的缝隙，沉闷而空洞。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的伤处，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冰冷而轻飘的身体背在背上。她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颈侧，微弱的呼吸带着冰冷的湿气拂过皮肤。
背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脚步异常沉重。体内如同被掏空，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之前被两股恐怖力量撕扯带来的内伤并未因那白色光晕而痊愈，只是被暂时压制。脸上的青铜傩面更是额外的负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颈部的肌肉。
祭坛的阶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陡峭漫长。我背着阿娅，一手死死托住她，一手摸索着冰冷粗糙的岩壁，一步步向下挪动。脚下的岩石湿滑，稍有不慎便会摔倒。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双脚踏上了祖洞底部相对平坦的岩石地面。环顾西周，巨大的非人浮雕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鬼影，那倒插的黑色巨斧在祭坛顶端投下沉重的阴影。身后，那个将我们冲入此地的暗河水潭依旧发出单调的水声。
不能走水路！阿娅经不起颠簸和冰冷的激流了！
我凭着记忆和微弱的感知，朝着之前坠落时相反的方向摸索。祖洞巨大空旷，黑暗中方向感极其模糊。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弱的气流变化——不再是封闭空间的凝滞，而是带着湿冷雨意的风！
有出口！
精神一振，脚步加快了几分。果然，绕过一根巨大的石柱，前方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倾斜向上、被垂落藤蔓和滑腻苔藓半遮掩着的裂缝！裂缝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但风正是从那里吹来！
我背着阿娅，侧着身，几乎是挤进了那条湿滑冰冷的裂缝。藤蔓刮擦着脸上的青铜傩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裂缝内部更加狭窄曲折，布满了尖锐的凸起，后背和手臂不断被刮擦，传来阵阵刺痛。阿娅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几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坚持住……快了……”我喘息着，咬紧牙关向上攀爬。裂缝倾斜向上，坡度不小，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不知在黑暗中攀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不再是洞窟深处苔藓的幽光，而是……灰蒙蒙的、属于外界的天光！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疲惫的身体！我加快速度，奋力向上。
哗啦！
终于，挤开最后一片浓密的水生植物根系，冰冷的、带着雨丝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冲散了祖洞内那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出来了！
我背着阿娅，踉跄着从狭窄的裂缝中挣扎出来，双脚重新踏在了被雨水浸透的、泥泞松软的……土地上！
外面，依旧是铅灰色的天幕，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脸上冰冷的青铜傩面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顺着螺旋眼孔和獠牙的缝隙流入，带来冰冷的刺激。狂风裹挟着雨丝，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瞬间将我们再次淋得透湿。
环顾西周，这里似乎是雷公山深处一处隐蔽的山坳。脚下是陡峭的山坡，被茂密得化不开的原始丛林覆盖。巨大的蕨类植物和缠绕的藤蔓在暴雨中疯狂摇曳，如同群魔乱舞。远处，是连绵起伏、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墨绿色山峦。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必须找个地方避雨！阿娅的情况不能再恶化了！
我背着阿娅，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湿滑的山坡上艰难跋涉。雨水模糊了视线（虽然视野本就有限），脚下的腐殖层又厚又滑，每一步都伴随着滑倒的危险。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入衣内，带走仅存的体温。背上的阿娅气息更加微弱，身体冰冷得吓人。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时——
穿过一片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的竹林，前方山坡下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片建筑！
不是现代建筑。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吊脚楼！
黑色的瓦顶在暴雨冲刷下泛着湿亮的光泽，支撑楼体的木柱深深扎在泥泞的山坡上。木质的墙壁和栏杆呈现出深沉的、被岁月侵蚀的褐色。整个寨子规模不小，几十栋吊脚楼层层叠叠，顺着山势铺开，一首延伸到下方被雨雾笼罩的、更深的山谷中。
然而，这片寨子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
没有灯光。没有炊烟。没有人声。甚至连看家狗的吠叫都没有。只有暴雨疯狂冲刷着黑色的屋顶和空荡荡的晒台，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寨子里的道路泥泞不堪，不见一个人影。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在雨幕中冷冷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个废弃的苗寨？
巨大的疑虑和不安瞬间攫住了心脏。在这雷公山的最深处，在经历了洞葬群、祖洞等一系列诡异事件后，突然出现一个空无一人的古老苗寨，这本身就透着极度的反常！
但阿娅的情况不能再等了！她需要干燥、温暖和救治！哪怕这寨子再诡异，也比暴露在暴雨和寒冷中强！
我咬了咬牙，背着阿娅，朝着最近的一栋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吊脚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踩着湿滑的木楼梯，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推开那扇虚掩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淡淡草药气息的陈腐空气扑面而来。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口透进的灰蒙蒙天光，勉强能看到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桌，几把歪斜的竹椅，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农具和竹篓。屋角有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火塘，里面只剩下冰冷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衰败气息。
我将阿娅小心地放在火塘边相对干燥的竹席上。她的身体冰冷僵硬，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必须生火！
我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在屋内摸索。幸运的是，在火塘旁边一个防潮的竹筐里，找到了一些干燥的引火绒和几块劈好的、相对干燥的柴火。
颤抖着双手，用最原始的方法，费力地擦燃了火绒。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跳动，小心翼翼地引燃干燥的绒草，再小心翼翼地添上细小的木柴。橘黄色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跳跃起来，驱散了屋内的黑暗和一部分寒意。
火光映照下，阿娅的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惨白，如同易碎的瓷器。我将她挪得离火塘更近一些，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拧干，试图擦干她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手指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心不断下沉。
就在我全神贯注照料阿娅，试图用火堆的温暖驱散她体内寒气的时候——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毫无征兆地从背后传来！
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
我猛地回头！
动作牵动了脸上的青铜傩面，冰冷沉重的金属摩擦着皮肤。
目光瞬间扫向门口——木门依旧虚掩着，门外是灰蒙蒙的雨幕，空无一人。
错觉？
不！绝对不是！
那窥视感如此清晰、如此粘稠，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好奇？它并非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屋内！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这间不大的吊脚楼内部。
积灰的木桌……歪斜的竹椅……蒙尘的农具……冰冷的火塘……还有……
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房屋最深处，那扇通往里间卧室的、低矮的……木门上！
那扇门，是关着的。
但就在刚才，在火光亮起、我转身照顾阿娅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那扇门板下方，那条狭窄的门缝里……有东西……极其快速地……缩了回去？！
像是一道……影子？或者……一只……眼睛？
死寂。
只有屋外暴雨的喧嚣和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屋内陈腐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一把登山用的、锋利的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脸上的青铜傩面沉重依旧，螺旋眼孔外的视野有限。我死死盯着那扇低矮的、紧闭的里间木门，如同盯着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
门缝里，一片漆黑。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窥视感，仿佛只是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有什么东西……就在那扇门后面。它在看着我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对峙中——
“哒……哒……”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指甲轻轻敲击木板的声响，极其突兀地……从那扇低矮的木门后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