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林德贵那条伤腿非但没好利索,入春后天气反复,反而隐隐作痛起来,夜里翻身都带着压抑的闷哼。
药罐子又摆上了窗台,苦涩的气味混着旧家具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屋子里。
陈素兰嘴唇上那几个燎泡更大了,焦黄干裂,像枯叶上的疮疤。
她坐在缝纫机旁的那块旧床单盖得更严实了,穿针引线的手指头都有些发颤,不是累的,是愁的。
药钱像座小山,家里能卖能当的,早就空了。
林海燕每天从学校回来,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这股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焦灼。
高考复习书压在书包里,字迹都变得模糊。
下午没课,林海燕揣着心事,脚步不自觉地往机械厂方向挪。
她想去厂里再找后勤科钱主任打听打听,顶职的风声到底准不准,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父亲那条腿,铁定是顶不住了,家里的指望,全在那一个编制名额上。
想到可能要彻底告别书本,心就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又酸又涩。
刚走到机械厂气派的铸铁大门附近,就看到钱有福腆着肚子,背着手,正从厂办大楼踱出来,慢悠悠地往车间方向晃悠。
林海燕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她有点害怕这个总是拉着脸的后勤科主任。
脚步一转,想绕到车间后面去等。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钱有福那双小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正往几个在厂区围墙根下抽烟的青工身上扫,重点瞄着他们鼓鼓囊囊的工装口袋。
林海燕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想起自己书包里那本用《机械维修手册》封皮包着的《沉重的翅膀》!
这本讲工厂改革的“禁书”,被后勤科在广播里点名批评过好几次!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林海燕感觉自己像个揣着赃物的小偷,钱有福的目光随时会扫过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慌不择路地拐进了车间侧面一条堆满废弃零件的窄道,一眼看到角落里那扇通红的、冒着热气的小铁门——锅炉房!
沉重的铁门把手一拧开,“轰!”一股灼人的热浪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把她吞了进去。
巨大的锅炉像个喘息的铁疙瘩,暗红色的炉门缝隙透出骇人的光,管道盘绕,蒸汽嘶嘶地喷射着白气,视线都被热浪扭曲了。
她反手带上门,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铁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钱有福那特有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她屏住呼吸,耳朵紧紧贴在滚烫的门缝上。
“喂!这儿是你能躲的地儿?”一个声音穿透轰鸣,在她身后响起。
林海燕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
热腾腾的雾气里,一个人影正蹲在巨大的锅炉底部阴影里,手里拿着扳手用力拧着一个锈死的阀门。
是顾明轩,他穿着深蓝色工装,后背和前襟早己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的轮廓。
脸上蹭着几道黑灰,汗珠子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点诧异和一丝了然。
顾明轩,跟自己同龄,机修班的技术尖子,副厂长的儿子。
林海燕在厂区见过他几次,人很沉静,跟那些咋咋呼呼的青工不一样。
“我……”林海燕嗓子发干,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前的书包。
顾明轩瞥了一眼她紧张护住的书包,又朝门口努了努嘴:“躲钱胖子?他那鼻子,闻着味儿了?”
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锅炉的嘶吼。
林海燕用力点头,心还悬着。
顾明轩不再说话,低下头,扳手卡在阀门上,胳膊上的肌肉绷紧,猛地发力来回拧动!
生锈的金属发出巨大刺耳的“嘎吱——嘎吱——”声,瞬间压过了门外所有的动静。
“东西!”他趁着噪音低吼,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沾满乌黑的油污。
林海燕几乎是扑过去的,手忙脚乱地拉开书包拉链,掏出那本包着皮的书,塞到他滚烫的、沾满油污的手里。
指尖碰到他掌心的厚茧和汗湿,像被烫了一下。
顾明轩看也没看,反手就把书塞进了脚边一个敞开的、满是油污工具的工具包深处。
冰冷的扳手和螺丝刀瞬间淹没了它,只露出一点深蓝色的手册封面角。
几乎就在同时,铁门外清晰地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哗啦”声!钱有福要进来!
林海燕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顾明轩猛地站起身,抡起手里的大号扳手,“铛!铛!铛!”用力猛砸身旁一根粗大的蒸汽管道!
沉闷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震!
“钱主任?!我在里头检修呢!”他扯着嗓子朝门外吼,声音在巨大的噪音里有点变形。
“阀门崩了!气压不稳!里头温度能烤熟鸡蛋!您别进来!当心烫着!”
门外的动静戛然而止,钥匙转动的声音停了。
钱有福似乎在外面骂骂咧咧地喊了句什么,大概是抱怨这鬼地方之类,脚步声不情不愿地、拖沓地远去了。
首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林海燕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着滚烫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头发丝都贴在额头上。
顾明轩重新蹲下,继续对付那个阀门,拧开水壶灌了几口,喉结滚动。
他没看林海燕,声音平淡:“这书是雷。沾上就炸。少往厂区带。”
林海燕看着他汗流浃背的侧影,闷闷地“嗯”了一声,心里翻腾着感激和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顾明轩猛地发力,“噗”一声闷响,阀门终于松动了,一股更猛烈的蒸汽喷涌出来。
他首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混合的脏污,目光扫过林海燕苍白疲惫的脸,忽然问:
“你爸的腿……还拖着?”
林海燕鼻子一酸,摇摇头:“……不见好,药又贵……”
她想起母亲干裂起泡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声音更低,“……大哥又两个月没往家寄钱了。我妈嘴上急得全是燎泡……”
顾明轩拧水壶盖的手顿了顿,沉默了几秒,他看着嘶嘶喷气的管道,低声说:
“建国哥……”他似乎在斟酌词句,
“在广东那头……听跑南线运输的老秦提过一嘴,说……倒腾些新鲜玩意儿,电子表芯什么的……”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沉,“水太深,风险大。”
“电子表芯?”林海燕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
广东那边,走私……这两个词像毒蛇一样缠上来。
家里的天,仿佛又黑了一层。
顾明轩似乎不想再深谈这个话题,他解下胸前别着的工牌——硬塑料壳,印着姓名和工号,在昏暗中反着微弱的光。
林海燕看到自己书包带子上还挂着校徽。
顾明轩捏着工牌两边,指节用力,猛地一掰!
“咔嚓!”一声脆响,异常清晰,硬塑料应声断成两半!断裂的茬口白森森的,带着锋利的锯齿。
他把带着照片和“顾明轩”名字的那半随手揣进工装裤兜。
然后,把只剩下冰冷数字“84077”的半片工牌,递到林海燕面前。
林海燕完全懵了,看着那半片带着油污指纹的塑料牌,又看看顾明轩没什么表情的脸。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当个印子。下回……”他用扳手敲了敲工具包。
“搁这儿。” 说完,他不再看她,弯腰从工具包深处掏出那本《沉重的翅膀》,丢给林海燕。
“先收着。看看人家怎么写咱这机器厂,写咱们工人。”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深,像在评估一块矿石。
林海燕接住书,封皮还带着工具包的铁腥味和油污。
她低头看看书,又看看手心里那半片冰冷的、边缘沾着黑色油污的塑料工牌。
断裂的地方像刀子一样硌着手心,那串“84077”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
巨大的噪音和灼人的热浪包裹着她。
她默默地把那半片工牌塞进书包最里层的夹层,紧贴着那几本沉重的高考复习资料。
断口硬硬的,隔着帆布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进了她摇摇欲坠的未来里。